午后的闺阁，真是要多烦人有多烦人的。夏的时候，窗是推开的，梧桐上的蝉鸣，的电车声，卖甜的梆声，邻家留声机的歌唱声，一古脑儿地钻来，搅扰着你的心。最恼人的是那些似有似无的琐细之声，那是说不名目和来历，滴里嘟啃的，这是声音里暧昧不明的一，闪烁其辞的一，赶也赶不走，捉也捉不住的一。那午后多半是闲来无事，一颗心里，全叫这莫名的声音满，是无聊倍加。秋冬时节则是霾连日，江南的霸是有分量的，重重地压着你的心。静是静的，连个叹息声都是咽回肚里去的，再化成霾来的。炭盆里的火本是为了驱散那霾，不料却也叫霾压得不过气来，晦晦涩涩地明灭着。午后的明和暗，和寒全是来扰人的。醒看，扰你的耳目；睡着，扰你的梦；女工，扰你的针线；看书，扰的是书上的字句；要是有两个人坐在一说话，便扰着你的言语。午后是一日里正过到中途，是一日之希望接近尾声的等待，不耐和消沉相继而来，希望也是挣扎的希望。它是闺阁里的苍凉暮年，心都要老了，人却还没开似的。想到这，心都要绞起来了，却又不能与人说，说也说不明的。上海堂里的闺阁，也是看不得的。人家院里的夹竹桃，红云满天，自家窗前的，是寂寞梧桐；上海的天空都叫霓虹灯给映红了，自家屋里终是一盏孤灯，一架前南咯咯的钟，数着年华似的。年华是好年华，却是经不得数的。午后是闺阁的多事之秋，这带有一饥不择的慌劲儿，还带有不顾一切的鲁莽劲儿，什么都不计较了，酿成大祸，贻误终都无悔了，有像飞蛾扑灯。所以，这午后是陷阱一般的，越是明丽越是危险。午后的明丽总是那么不祥，玩着什么招似的，风是撩人的，影也是撩人的，人是没有提防的。留声机里，周漩的四季调，从数到冬，唱的都是好景致，也是蛊惑人心，什么都排好的说。屋上放飞的鸽，其实放的都是闺阁的心，飞得的，看那窗帘的窗，别时容易见时难的样，还是不胜寒的样。

还是郎心似铁，终有靠。它不能说没规矩，而是规矩大杂，虽然莫衷一是，也叫她们嫁接得很好，是杂读的闺阁。也不能说是掺了假，心都是一颗诚心，认的都是真。终也是朝起暮归，农人田一般经营这一份闺阁。她们是大家小家分不大清，正经不正经也分不清的，底黑漆大门里的小同隔亭间里舞女都是她们的榜样，端庄和风情随便挑的。姆妈要她们嫁好人家，男先生策反她们闹独立，洋牧师煽动她们皈依主。橱窗里的好衣服在向她们把手，银幕上的明星在向她们招手，连载小说里的女主角在向她们招手。她们人在闺阁里坐，心却向了四面八方。脚下的路像有千万条，到底还是千条江河归大海的。她们嘴里念着洋码儿，心里记挂着旗袍的料。要说她们的心是够野的，天下都要跑遍似的，可她们的胆却那么小，看晚场电影都要娘姨接和送。上学下学，则是结伴成阵才敢在路上过的，还都是羞答答的。见个陌生人，也不敢抬，听了二的狼声谚语，气得要掉泪。所以，这也是自相矛盾，自己苦自己的闺阁。

上海堂里的闺阁，是八面来风的闺阁，愁也是喧喧嚣嚣的愁。后里的雨，写在窗上是个淋淋的"愁"字；后的雾，是个模棱两可的愁，又还都是促，什么，也没个所以然。它消耗着女儿的耐心，也消耗着人的耐心，它免不了有箭在弦上，初在区中，伺机待发的情势。它真是一日比一日难挨，回一看却又时日苦短，叫人不知怎么好的。闺阁是上海堂的天真，一夜之间，从走到熟，却是生生灭灭，永远不息，一代换一代的。闺阁还是上海堂的幻觉，云开日便灰飞烟散，却也是一幕接一幕，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