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的靛儿，如今的靓儿，低盘算起来。她又蓦地记起，那一年夏天，林姑娘、宝姑娘、宝玉，都在贾母屋里，也不知他们一说话时，怎么着又拌起嘴来似的；当时她找自己扇找不见，也没多想，顺问了宝姑娘两句：“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我吧！”那宝姑娘竟满脸溅朱，指着自己鼻，恶声恶气地喝：“你要仔细！我和你顽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嬉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他们去！”登时把自己喝得又臊又怕，忙跑开了…从此以后，她对宝姑娘由惧而怨，林姑娘死后，宝姑娘成了宝二，她连带对宝二爷也没了好。现在她已是忠顺王府的人了，要在这儿混好，一条就该知情必禀…想至此，她鼓起勇气，跪在王爷和秋芳面前，禀告说：“才知那成窑五彩小盖钟的来历！才还曾亲手拿过那小盖钟——那是宝二爷，贾宝玉的，是他递给我，让我给那刘姥姥带回乡下去的…”

移时，王爷小寐毕，长史官求见。长史官回，程日兴已从城外归来，在乡间找到了那一庄人家，主人称王狗儿，与妻刘氏，及岳母人称刘姥姥，还有女儿儿一起过活，问他们可还有古瓷可卖，告若有，哪有不想卖之理，女儿阁，儿娶妻，都还需要银两，多多益善，只是实在是再没有那样的了；又说若知你们那么看重那么个小盖钟儿，当年可不该便宜了那位冷老板…王爷不等他回完便啐：“原来是竹篮打去了！究竟他家那成瓷是怎么个来历？难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长史官回，程日兴反复追问他们，一会儿说是王家祖上留下的，一会儿说是刘家当年面时公侯家赏的，毕竟搜罗古董不是审贼，也只能不得其要领而归…见王爷又要怒目喝斥，长史官忙从袖中抖一只小盖钟儿，呈上去，秋芳代接了；长史官说，程日兴因未能为王爷收到正宗的成窑小盖钟，愧赧加，故特将本朝圣祖年间仿造的上品，先奉上一件——实在是几可真，坊间售价也在百两左右，且先博王爷一笑；自然还要再抓寻访真品，一俟到手，不等过夜，必赶送来…王爷仍耿耿于怀，秋芳一旁挲把玩那五彩小盖钟，赞不绝，又送到王爷前，百般凑趣，王爷才略有霁颜。

了地上的瓷片茶，另端了一碗枸杞桂圆参茶来，秋芳未等她将茶端拢，又以目代言，命她且放那边镶螺甸的红木圆桌上。王爷早晨提起的气神此时已全然卸掉，秋芳忙伺候他小寐一时。

王爷大怒后，径往妾秋芳所住的遐思斋而去。这秋芳乃暴发通判傅试之妹，傅试原拜在荣国府贾政门下，总想以其妹嫁贾府，攀牢枝，甚至在秋芳已然二十三岁时，还妄谋将其说与还只有十六岁的贾宝玉。但贾府金陵老亲甄府一被查抄，傅试便料到贾府前景不妙，赶冷淡了贾府，并忙将妹聘；本也想让妹当个元正室夫人，而且打听到贵公陈也俊也是年过二十三尚未婚，让官媒婆去陈府提婚多次，那陈公父母倒觉般，偏那陈公说是心中自有颜如玉，只是尚未遭逢，非那意中人绝不迎娶！其父母难以迫，故与陈府无缘；无奈那傅秋芳一天大似一天，即使给人续弦，也难觅到富贵之家了，傅试遂作主将妹送往忠顺府王爷为妾，秋芳虽万般不愿，怎奈父母早逝，只能服从哥哥，委委屈屈地迈了这王府大门。

２

“这只汝窑人觚，还有这个斗大的汝窑，虽算不得怎样的珍品，究竟那雨过天晴云破的颜也还目不俗…这个哥窑女耸肩瓶宜折枝梅，否则难韵味…这宣窑青红彩大海盘还算匀整富丽…”王爷背手细看，面上并无一丝喜，更望着一只土定瓶质问：“怎的就这么个破烂？难真再没有好瓷了么？”长史官知，打从里圣祖皇帝到太上皇到当今，都最喜搜罗鉴赏明代成窑瓷，各王公大臣群起效尤，忠顺王府历来多方淘选，也拥有几件，然王爷每到别府拜访，凡主人夸示其成窑品，当时便难掩其妒，回到家里以后，更是摔盘砸碗，怒斥下属买办瞎无能；这回皇上将宁、荣两府古董文玩尽赏王爷，王爷本以为在成瓷一档必有意外收获，没曾想竟告阙如，难怪愠怒非常。

长史官待王爷怒气稍平，翻开手中册簿回：“在下倒有一个线索，或许能追究成窑品来…查抄荣国府时，从王夫人陪房周瑞家，查到一个古董易的账簿，周瑞代说，那是其女婿，名叫冷兴，临时忘在他家的；从那账簿上看，冷兴从一个庄王姓人家，以六十两银收得一只成窑五彩小盖钟，竟是稀世之宝！…”王爷忙问：“那成窑五彩盖钟，我只在中赐宴时见过，民间从何而有？——现在何？拿来我看！”长史官退步躬腰答曰：“古董账上记得分明，已被小缮国公石光珠府上以五百两银买去！”王爷听了顿时大怒：“岂有此理！既如此，提它作甚？”詹光忙一旁陪笑：“冷兴手中想必还有此类成瓷，他若知王爷如此喜，且可为其岳父母减缓煎熬，恐拱手奉献，也是肯的。”长史官更退半步，回：“这冷兴在两府事发前，已往江南，现在都中事态如此，只怕他少不得闻讯后就此隐姓埋名、藏匿不归，也未可知…”王爷听了更怒，卜固修忙趋前帮腔：“好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那王姓人家既手了一个盖钟，保不定就还有另外的，说不定除了盖钟，尚藏有更为珍奇的成瓷…”长史官接上去回：“正是如此，才已查明这家人居址，不过在城外三十多里，已托那程日兴——他在这京中古董行里，碑早在那冷兴之上——前往彼求购，想来此时该已在回程中了，如能收，才一定即刻呈上…”王爷没等他说完，从梨大理石案上起一柄金丝编就嵌有珊瑚玛瑙猫儿祖母绿的如意，用力一掷，骂了声：“废！”扭便走。那如意先砸到一座西洋国自鸣钟上，将钟的旋转尖塔击落，又带倒了一架玻璃炕屏，再落到桌下的象鼻三足鳅沿鎏金珐琅大火盆上，敲碎了数寸珐琅，只听得嚯啷啷一片响声，吓得詹光、卜固修缩颈屏息、面面相觑，良久才回过神来。

王爷了屋里，秋芳赶上前服侍。丫靓儿端来盖碗茶，刚放到炕桌上，便被王爷挥手掼到了地下，唬得靓儿咕咚跪下，瑟瑟发抖。秋芳因劝：“王爷要，才们有什么不周，吩咐事的教训就是，何必自己动气。”忙要亲自另备茶来。王爷叹：“你用什么给我斟茶？难你有那成窑五彩小盖钟不成？”秋芳不解，王爷也不多说，只是气闷心躁。秋芳移到王爷背后，举起一双人拳，且给王爷捶背，王爷咙里一阵响，秋芳取过金唾壶来，王爷呼哧带，吐许多黏痰，秋芳忙接着。彼时靓儿已在秋芳目示下起收拾

且说伺立一边的丫靓儿，她本是荣国府贾母房中的小丫，那时叫作靛儿，荣国府籍没后，她被忠顺王府买来，派给秋芳当差，秋芳嫌靛儿的靛字叫起来声气太，又平生最厌靛蓝，以为未免丧气，故给她改名为靓儿。这靓儿听那长史官说到刘姥姥，又见到那几可真的成窑五彩小盖钟，蓦地回想起，那一年贾宝玉曾将一个如此这般的瓷，递给过她，她后来送到鸳鸯那边的下房，说明是宝二爷赏给那到贾府打秋风的刘姥姥…她是知刘姥姥家那瓷盖钟来历的啊！要不要向王爷举报呢？

长史官奉命去告发宝玉，本已获释的宝玉必被重新狱，且藏匿珍奇抗拒查抄，属欺君重罪，闹不好枷号后往三千里外为，秋芳对此实有不忍之心。她未阁时，曾听哥哥派往贾府请安的嬷嬷回来

王爷听了，把桌一捶，竖起睛说：“果不其然！真相大白！我料到如此！早听说那贾宝玉住在那个什么大观园的什么红院里，骄奢到不堪的地步，他既能把那价值连城的成窑盖钟随随便便赏给村婆，可见屋里满撂着这等珍奇！怎么抄家时竟一件皆无？显见是事前听到风声，转移藏匿别了！”遂命长史官：“不能让那贾宝玉就此回那金陵原籍！你速速去通报刑察院等，贾宝玉藏匿成窑名瓷，欺瞒圣上，蒙混获释，险被他就此遁去！宜速将他严鞫审问，令他从实招来，吐所藏成瓷，如其不然，我绝不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