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麻地要办一些事情，每每都要求助于上或一些机构，比如要扩建学校，要建一个变电站，要贷一笔款修建一座桥梁，一般情况下，也是邱东。只要邱东一，没有什么事情办不成的，他就有这个本领。公安、文教、民政、金，他都能走通。因此，油麻地的人常常看到邱东正风度十足地走在油麻地通往外界的路上，而杜元却一年四季，在大分的时光里，就默不作声地守在油麻地。

在油麻地的日常生活中，唱主角的似乎也还是邱东。他的气息洋溢在油麻地的每一个角落。他风风火火地走在田野上，风风火火地走小学校，风风火火地走到会场上。有些时候，他本是和杜元一起离开镇委会去一个什么地方的，但走着走着，他就从后面走到了前，而当他到达目的地时，杜元已被远远地落在了后面。对此，他并不多虑，无所谓。杜元到达时，假如是赴宴的，邱东早已经坐下了，假如是接待外边来人的，邱东早已与人家说得火朝天了，假

几天后，杜元又将钥匙还给了朱荻洼，说：“这…这样的床，谁…谁睡在上面，心里也…不会踏实的，就…就让它放…放在那间屋里吧。”

这还在其次，主要的是，他越来越觉得，在油麻地，他越来越像是实际上的主人了。虽然，他尽可能地保持克制，在大多数场合努力维持着“杜是一把手我是二把手”的印象，但时不时地，他就将内心的真实觉了来。使他到奇怪的是，杜元并没有因为他的不合份的抛面与张扬而十分在意。

手上，他就会转走向一清澈的池塘，将手好好洗一遍。洗完了，绝不会像庄稼人那样很随意地在衣服上将手上的去，而是从兜里掏一块折得四四方方的手帕，很有章法地将手上的去。

外面的人知油麻地有个邱东的多，而知有个杜元的少。

“知了，杜书记。”朱荻洼说。

此后的几年时间，这张床就一直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闲置于那间屋，但它却一直再未蒙受灰尘，因为朱荻洼即使赌得昏天黑地，也总会想起隔几天就悄悄打开门，将这张大床拭一遍的…

直到这时，他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般走在田野上、为什么如此悠闲地观看日里的风景，却原来是心底里想忘记那张床。当这张床再次现时，他就再也不能让它离去了———无论是多么迷人的风景，都不能再引他。

杜元一路走，心里有一个突的觉：他与油麻地是为一的。

邱东为没有成油麻地的一把手，心里一直到不快。但着着，这不快，也就慢慢地淡化了。他毕竟是一镇之长———听上去“镇长”似乎还要比“书记”响亮一些。

邱东也不客气。他喜这些场合，喜到这些场合上去亮相，去施展。他才好，人长得神，敢于也善于张罗事情，手大方，混在那些一把手中，他甚至比一把手还一把手。方圆十八里，都知油麻地有个大能人，他叫邱东。

他的讲究，他的净，还表现在饮方面。他不太喜与很多人一起在一只大菜盆里捞菜。烧饭的人都会在众人向大菜盆一齐蜂拥而上之前，先给他用碗或盘另外盛一份儿来。村里人家，婚丧喜事，请镇上吃饭，凡一定要请杜元的，主人家最用心的就是一个净。那时，主人会反复叮嘱在厨房里忙饭菜的人，锅一定要洗净，碗一定要洗净，筷一定要洗净，酒杯一定要洗净，菜一定要洗净，脸的巾一定也要洗净。但油麻地的人并不厌烦杜元的讲究、净。他们在说“杜书记讲究”时，觉得杜元是个贵人，那讲究使他们看到了一于他们之上的东西。况且，杜元的讲究，从来不是以在上、与人格格不的方式现来的。他一向平易待人，没有半架，见了谁都是一番亲切，尤其是见了长辈，平易之外还有一番恭敬与贴。油麻地的许多人都见到过杜元将村里一位年近八十、脏兮兮的瞎婆一步一步搀过桥去的情景。这样的人讲究，只会使人觉得超凡脱俗。有些时候，反而是他们自己而不是杜元本人对净那么在意。杜元看庄稼地，来到一人家的草棚下歇脚，主人搬过凳让他坐，那凳本来就是净的，但主人还是在心里只想着这凳可能不净，忙着找块净布一，可一时找不到，又不能让杜元站着，便用衣袖了起来，这反而使杜元到不好意思了，连声说：“不用，不用。”

“…东，你…你去。”杜元仿佛就只会说这一句话。

忽然地，他想到了那张床。

油麻地的对外应酬，几乎都是邱东。上来人，来接待的也往往是邱东。如果上让汇报工作，杜元往往后撤，让邱东来汇报。请上人吃饭，张罗的还是邱东———邱东陪他们说话、陪他们喝酒。此时此刻，杜元没有到自己被冷落了，而是很平静地坐在一旁。去上开会，杜元也常常让邱东去。人家去的都是一把手，惟独油麻地去的不是一把手。开始上与其他兄弟单位的人都到有儿奇怪，但次数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仿佛油麻地原本没有一把手，邱东就是一把手，而邱东混在那帮一把手中时，也从未有过矮人一的觉，觉得自己就是油麻地的一把手。

他想上去躺一躺，但终于放弃了这个念。

他转回到了镇委会，并很快开门了办公室。他一就看到了那把钥匙。他拿起它，转来，径直走到那间放置大床的屋前。他打开了那把锁，当他推开门时，他见到的那张大床已是遍光泽闪闪。朱荻洼真是善解人意，将那张床拭得无一丝灰尘。他甚至用细细的布条，穿过镂空的纹饰，将难以到的地方也都一一到了。多少年过去了，这张床比他小时候看到的，更显得厚重与富有光泽。

光之中，油麻地成了他的风景———看不够的风景。一时间，前风，都不再被功利地看待，而只是纯粹的风景。他一路走，一路用闲适而明朗的心情观看着：芥菜开了，桃开了，刺槐开了，苦楝开了，野棠梨开始展叶，冬青开始展叶…地里的、路边的、河畔的菜正在开放，成片成片的黄，加上东一簇西一簇的黄，看上去，到黄金金的，世界显得无比富贵。他看到边有几枝不知名的野，居然像礼一般开放着，不禁驻足看了许久。

夏秋冬，一年四季，杜元都是净净、清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