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蒋短爪是个中家，今天让他参加辩论，本就有勉，这会儿又被汤文甫―方死死咬住不放，不―会柳就显狼狈样来。这姜老师既有理论平，又很能损人“听人说，蒋事的手还有历史。别人叫蒋短爪，我听了很生气！侮辱人嘛，很不好嘛！可这手的历史，能不能请蒋事与我们说―说呢，也好让我们知你是个老革命者嘛！”可是这手的历史是说不得的：当年咱参军，用刀剁了的。蒋事立即局促不堪，额上大汗淋漓，中连喊：“无聊无聊！”

辩论于上午八四十五分正式开始。双方都是选了又选的能言善辩的“有平”的人。―辩论起来，还朗枪剑的味。杜长明一方的人，大多为中年人，其中一些是油麻地镇旧班底的，还有一些是这地方上各行各业的小知识分。这些人脸都不错，许多还发了福，多少都有官气，睛里的亮光与这地方上的一般百姓有些不同，猾和老谋算来。汤文甫―方，则青年人偏多，脸都不太好，瘦弱的为大多数。杜长明一方就显得人挨人，厚的一大块，而汤文甫一方则显得稀疏，仿佛被大冲刷掉了许多，清瘦的一块。但气势显然在汤文甫一方。这一方的人，皆像受了惊吓但又不畏一切暴的瘦猴，目光里是一派挡不住的锐气。杜长明一方的能力，显然不是在言语上。这些人可能更善于将智慧用于耍权术、谋利治人等―些实际事务上。而汤文甫―方的优势却正在言语上。他们有清亮的咙，有捷的思维，有光泽闪闪新鲜惑世的词汇，有顺达如的表达。

约在我初中毕业前的两个月，―场大辩论，一下使杜长明―伙败了下来。这场大辩论，我倒是目睹了。

我们的祖先遗留给我们的许多故事与文献，都给我们烈的印象：利用话语的力量，锻炼辞令的功夫，由来已久，历史辉煌。

油麻地镇的这场大辩论的场地设在大礼堂里，对峙的双方面对面，各占场地一半，中间只有不到一丈的“界河”大辩论的消息早三天就贴了海报传去了，因此到了这一天，四面八方的人都往礼堂拥去看闹。一些卖糖果、葵籽、香烟和小泥人的小商贩们，早早地就在礼堂外面占了地方，搭了小棚，把礼堂外面十多亩大的地方变成了―个人声鼎沸、尘土飞扬的闹市。

当时，大辩论是―必须的形式。对峙的双方，若有一方不愿辩论，就等于承认失败了。与后来刀刃相见的武斗相比，它还算是―很明亦很雅的形式。就是这样―很文明很雅的形式，居然也能普及到很不文明亦很不雅的油麻地镇一带的乡里，这也真是一个奇迹。

杜长明―方，也有过一个小小的，这是由镇党委的女秘书奚萌的抨击带来的。这是―个瘦弱文静了一副白边镜的年轻女。她的声音既不锐利，也不响亮，但语言的淌极为迅捷，并且了一逻辑的力量和令人吃不住的挖苦。她―气说了十五分钟，使杜长明一方士气大作。

下午三，汤文甫站起来了“从早上八四十五分开始，我就恭听诸位的讲话了，现在我要说话了…”他这―说话，一想到我母亲每年末腌咸菜时发把锋利的菜刀，一下一下地往下切。他将杜长明的“罪恶”――地排列来，并――地揭示了给人看。他把八四十五分以来杜一方发言中的荒谬论一一回顾，并加以近乎于残忍的驳斥，就像一个贪心的盗拦住―个油不大的穷汉，令他将上的衣服剥得―丝不剩而活活地羞―般。他说话不打―个磕，不说―句车轱辘话，不漏半滴给对方。他的声调本就是一力量，―会儿

汤文甫―方，自辩论以来，轻车熟路，皆与男作战，路数正对，突然地面对了一个女，且又是这样一个言语厉害的女，一下找不到了话语的方式，甚至不知采用何吻来加以还击。于是，便现了一阵无言以对的僵持状态。这时，只见汤文甫与左右的几个人耳语了―会儿，不久，形势就又倒向了汤文甫一边。一九八五年，我在电视前看中国女排与苏联女排作战，见着中国女排比分一路下落，袁伟民喊暂停，向队员面授机宜，形势便急转直下，此时，我就又想起这个汤文甫与左右耳语的场面。后来，我问过他，他当时究竟说些什么？他―笑“还记得‘田忌赛’的故事吗？”于是，我一下悟了当时的理。汤文甫偏不派―个厉害的与奚萌对垒，而是让一个很没有平的，与一般泼妇也差不太多的小学女教员来与奚萌胡搅蛮缠，把奚萌的那些大理扯得既可笑又―钱不值，倒让油麻地中学的―个教中语文的姜老师来，对付在奚萌后面站起来发言的组织事“蒋短爪”并且一丝也不把矛对着奚萌，就像她不曾讲过话―样。这样，奚萌的力量就等于零，仿佛一支利箭来，对方躲开了，这利箭只落在―烂泥塘里。

外面的人，有些回家吃饭了，有些仍然持着，少了许多噜杂。而礼堂里的声音却越来越大。那一来一去的声音在空中碰撞着。

午后，杜长明一方―寸―寸地蔫了下去。人杜长明坐在他一方的人群当中，虽然还是―副大将风度，但从不停地往后梳理发的这一动作来看，多少已心虚的实相了。

由于有这样―个传统，中国民间历来把“才好”的人看得不一般。这风气既久，就养育许多善于言语的人才来。这乡间的辩论以及有这么多人关心这场辩论的盛况，都能使人领略到这一。

中华民族是―个能言善辩的民族，这―认识，不可动摇。

秋战国时的说客，对当时政治格局的改变，居然起了那样大的作用。苏秦说六国的故事，妇孺皆知。游说，历来是中国政治生活与日常生活中的一重要的运动形式。仔细考察起来，这“四大”绝非横空而，也是历史、传统与文化的―个结果。而这个结果的最本质的特征，就是用语言行一有目的的表述。

大约是在中午的时候，杜长明一方了差错。站在杜长明一边的供销社李文书被对方的言语压得气吁吁，一时失了风度骂了人。汤文甫―方的―个小学教师立即站起来，大声说：“谩骂与恐吓绝非战斗！”李文书当即又骂了一句：“放！”油麻地中学二班的―个学生霍地站起来，手―指李文书“你敢骂鲁迅！这是鲁迅先生的原话！”这下李文书就立即完了，像一个鱼泡泡被从踩了―脚，看着看着，在人群里矮了下去。

这大辩论，说到底，是一场语言的游戏，是一场语言的战争。语词的轰炸从一开始就很激烈。双方都是有计划、有预谋的，谁先说，说什么，都是事先安排好了的，因此，虽很激烈，但都很有步骤与章法。外面的人都很想听个清楚（语言也会给人快），就冲那些闹嚷的人骂：“狗日的，声音小些！”还―个个把耳朵侧向礼堂的门窗，静了心，去等那从里面飘溢的声音。前两个小时里，很难说谁得优势。

对峙的双方人数相等，并且都是选来的，各为八十名。绝大分人是不去礼堂的。于是，礼堂的铁窗外，就像蝙蝠似的挂了许多人。不时地，还会有―个跌落下来，但很快就又有―个补缺。也有为争―向里观望的隙而骂娘，甚至动手抓脸的。

整个―个上午，汤文甫纹丝不动地坐在椅上，不发一声响，一比小睛藏在厚厚的玻璃镜片后面不停地闪动，像―极有耐心的伺机捕获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