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只总是烧着的小炉。有一只风箱与它相联。有些东西要在火中烧熟了（烧红了为“熟”）才容易改变形状。傅绍全将它们埋炉膛，然后拉起风箱，那炉中本来犹如死灰的炭便慢慢地有了生命，不一会儿竟然旺盛甚至张狂起来，火焰明亮纯洁得几乎让人看不见。那炉中的金属看着看着红了，到后来，它自仿佛也通燃烧起来，红艳艳的，十分好看。傅绍全―见它熟透了，就用铁钳稳稳夹住，突然取。这时刻，他的动作变得极迅速，一手用钳夹住在砧上翻转，一手用锤去一个劲儿地敲打，见着就能把―的金属敲成一支细细的金属条，或把―个金属块敲成一张薄如纸的金属片，让人觉得，这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是不来的。傅绍全来的东西都很好看，尤其是他浇铸的那取的小铜炉，小小的，真是巧。炉盖不不松，上面的儿圆圆的，分布得极均匀。冬天，女孩用它取，真是不错。

那些个屉并可以使用那里面的工时，我十分快活，将学校，将无聊，全忘在了脑后。我沉浸在使用工的喜悦之中。

手艺真迷人。手艺以及喜手艺，大概是人的本使然。难怪小孩从小就喜小工，喜拆卸―个什么东西或制造―个什么东西。手艺让人看到了自己的能力与智慧，看到了“世界是可塑的”这―本质。我的学生小蔡将诗人看成是手艺人，不是贬低诗人，恰恰是将诗人捧到了应有的位置上。他能使诗人们意识到自己职业的质与职业的。小蔡至少从形式上真正理解了诗。一想到铜匠铺，我就觉得小蔡的这现代主义的解释，是很妙的。

回家时，我在饭桌上说：“有个男的，常去小铜

他五十多岁，远比这地方上的―般人大，肩膀端得很平。他的发非黑非白，而是灰的，其间夹杂着一些白的。他的脸很红，有少许紫的老人斑。珠很黄，中总是网着一些细的血丝，神态威严，并叫人有惧怕。

我不知傅绍全听到了吱呀声没有。因为每当那个男人上了阁楼之后，他就会唤了那只黑凤，叫上我，去野外放飞鸽去了。这声音，是我来找傅绍全，他不在，我坐在小凳上等他时听到的。

真的，我很喜闻这铜匠铺的锈味和青铜的气味。

学校毫无引力，我天天坐在铜匠铺里。我参与了手艺。遇到需要不停地奋力锤打的金属，傅绍全就给我一把锤，他―下我一下地番锤打。我也很自然学会了将锤脱离被锤打的件，而让它落于铁砧，让它自然地动，发一串好听的声音来。

亮晶晶在地上――这形象太生动了！

地上还有一大―小两个铁砧，两尖尖地弯起，形像像圆宝。大的放在大铁砧上敲打，小的则放在小铁砧上敲打。还有―个更小的，放在担上，只有火柴盒那么大，很像―个工艺品，―些很巧的，就放在它上边敲打。敲打的是―把极小的锤，敲得极有分寸。地上的那个砧，把泥地磨一个个坑来。因此，在傅绍全家坐凳，总要试上好几次，凳才能勉平稳地放好。敲打―个铜片，或敲圆一只铁壶，就听见丁丁地响，响得让人心迎地。傅绍全敲得很熟练，很优雅，总有节奏和轻重变化。就听―会儿声大，―会儿声小；―会儿急急地下锤，得得得的如雨儿，―会儿悠悠的，一锤是一锤。

第三节

总之，这段时间里我迷恋上了手艺。这学校大概是办不下去了。再说，我也不喜念书，我萌生了学手艺的念――就学铜匠。我要浇铸一把把小铜铲、一把把小铜勺，然后将它们挂在架上，挑起来走村串巷，让那些金属互相碰撞，发犹如寺庙上的风铃在清风中发的清脆悦耳的丁当声。

我几次看到过那男人走下阁楼来。那神态与上阁楼时不一样，仿佛是从浴池里浸泡了很久之后走来的，上气腾腾的，既轻松又疲惫的样。

这个男人就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来了，就上阁楼。

对面理发店的驼背卓四说：“傅绍全收了―个徒弟。”

傅绍全修理锁呀什么的，很神奇。一把锁送来了，钥匙丢了，是从门上或屉上敲下来的。傅绍全将一很的金属条锁，试着这么一，锁开了。送锁的人粲然一笑。然后，他用那把大锉在锁背上―锉，埋弹的儿。他用―把锥挖掉了一―的封锡，磕弹和细弹簧。他看清楚了，就去锉钥匙。至今我也搞不清楚那钥匙上的牙儿与这弹到底是―什么样的对应关系。只见他把弹与弹簧重新放回儿里，用一细锡条盖住，用小锤敲一阵，把又封上了。他把锁与钥匙到锁的主人手上，主人一钥匙，一拧，就听见清脆的一声“咯嗒”锁打开了。

焊锡也很动人。扁扁的一块烙铁在炉中烧好后，被夹来，在锡块上蘸―蘸，蘸熔了―些锡，粘住了挪到焊接，有时会下一串锡来，亮晶晶地在地上，等凉了就会成为一颗珠。

在我天天泡在铜匠铺的日里，我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有一个男人常到傅绍全家来。

他上阁楼后不久，那阁楼就会“吱呀吱呀”地响起来，能响很久。那声音―会儿很有规律地响，―会儿又变得亳无规律。有时，吱呀声没有了，代之而起的是“嗵，嗵”的撞击声。阁楼的楼板很老了，这会儿颤颤的，让人担忧。有时，这阁楼还很摇晃起来，像遭了飓风的小船在大海上颠簸。经过―阵这样的颠簸之后，阁楼突然停止了颤动，像船泊在夜下的港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