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义人真的相信自己一直在写着的东西吗?这一次,我感到了困惑,而真木彦则对我这样说道:
“‘我曾拜见长江古义人的母亲并做了交谈。对于长江所写的东西,她是最顽强地表示了自己疑惑的人。同时,也是无人可及的、充分且深刻地理解了古义人的人。长江的母亲在信函中这样写道:第一次听到录制下来的阿亮的音乐时,就知道这是自己早在姑娘时期便在森林深处听过的音乐。这就是《森林的不可思议》的乐曲。对于这番话语,长江所体验到的感动,较之于成为作家以来受到的任何批评都要强烈。那是长江罕见而坦率地写出来的内容。长江的母亲就是这么一种存在。现在,这里还存留着的最能理解长江古义人的人,那就是阿纱了。’
“‘而且,那个阿纱虽然没说兄长在小说中描绘的当地神话、民间传说以及历史全都是想像的产物,却也说出了我认为其中大部分是想像的产物这句话。’真木彦如此做着证言。他还说,‘阿纱告诉他,对于曾那般想像着奇态、不能将其与所见所闻区别开来的孩童时代的兄长,自己并不讨厌。上了年岁后依然故我的兄长还在继续修炼自己的本性…这种人在老家被大家所嫌恶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可自己还是打算站在兄长那边。’
“‘那个阿纱说,长江所写的大部分都是想像的产物。这你也是知道的。’真木彦继续说,‘罗兹,你写了把长江古义人的小说与当地的现实重叠在一起的研究论文之后,不妨再作为学者出一本书,是以批判态度写就的同一主题的书,假如把这两者进行对照的话,你就不可能作为一个严谨的研究者而被大家接受了。倘若你不希望如此,对于长江,你就不要回避这样一个问题:你真的相信自己此前所写的东西吗?’
“古义人,今天,在被选择为你的‘自己的树’的巨大连香树下,这就是我想要向你请教的问题。”
在上一次野游中,罗兹在森林里对蚊虫的叮咬——柠檬汁对此毫无作用——近似神经质般地恐惧。根据上次的教训,她叮嘱参加者全都穿着长袖衬衫前来。把车子停靠在林道上后,罗兹取出让阿动从松山的百货商店买来的美国制驱虫喷剂,细心地从大家的脖子处往上喷洒,再从手上往手腕处喷洒。
古义人也喷洒了药剂,因而没有遭到蚊子的骚扰,却在走下湿洼地帮助阿动搭建帐篷期间,让一只原本跳跃在蜂斗菜叶片上的蚂蚱从裤脚钻了进去。古义人一直惦记着这事,看准蚂蚱钻进袜子里的时机——罗兹不时低下涨红了的面庞,有时甚至停下正说着的话头——脱下鞋袜,把那只蚂蚱捉了出来。然后,确切看清了脚上大拇趾的趾根处出现了红肿,眼下却是毫无办法。总之,不好不回答罗兹提出的问题。
“从年轻时算起,我已经写了四十多年的小说。于是,便将迄今为止所写的主题,与现在正使用的手法连接起来,也就是说,钻进了要在一个连续性之中进行创作——即便有些变化,也是在连续性里的变化——的死胡同。从这个草原看过去,在那株折了树干的朴树后面,看见一大片灌木丛了吗?我觉得经过漫长的岁月,自己特意进入了那种灌木丛。而且,我的小说的构造、小说家生活的构造,正在形成眼前的那种灌木丛。
“我在想,小说家死去后,经过一些年月…其作品倘若仍被出版的话…对于读者来说更为实在的,就只是这种灌木丛所带来的东西了。我正是这种小说家。
“我在这个灌木丛中,或者说,我成为灌木丛的一部分而在写作。比如说,去写指挥了第二次农民武装暴动的、铭助托生的那位‘童子’。也是因为明治维新所引发的体制变更,这次武装暴动进展得非常艰难。当农民们召开处于停滞状态的战术会议时,在他们身旁似睡非睡的‘童子’却在入眠期间飞上森林,从铭助的灵魂处得到谁也料想不到的作战方案后回来了。
“在写这个故事的过程中,随着数度修改草稿,我本人确实也相信了这个故事…可是,或许你会说:尽管那故事基于你的记忆、基于祖母和母亲对你所述故事的记忆,但那毕竟是你的想像力创造出来的,历史与民间传承原本就不是等价之物。不过,我想这样回答:惟有现在正写着的这个故事,是自己所能确切认定的,而其他的历史也好民间传承也罢,则都是未能完全成型的想像的产物。”
古义人刚刚停下话头,阿动取代正在沉默思考的罗兹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