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赞成抗日啊？”

怀瑜的儿国璋，现在已是三十岁的壮年，恨父亲，也看不起父亲。他问父亲：“你回来什么？还想在日本势力之下找官儿吧？”

他们厌恨侵的外国人，不过以前早已见过别的外敌。在北平的居民，是形形的，老年退隐的清代官吏，年轻的国学生，胆小怯懦的官吏，温和而语讥诮的政客，诚实规矩的商人，以及为日本谍报的赤贫贱民。但是一般人，因为文化教养，都厌恶暴力和战争，不喜上海那恐怖和暴，而是温和，节制，好和平，非常有耐。

国璋大喊：“汉！汉！”

他把大儿领到另一间屋里，才五分钟，国璋的母亲在外间屋，听见儿在里间屋喊叫，然后猛跑来，脸气得通红。

父亲说：“这

这座古城中大的居民，真正北平土著，仍然泰然自若，在家中，在茶馆儿里，甚至心情愉快的闲谈战争的来临，预测战争的后果，个人生活，一如往常。

抵抗在二十九日午夜停止。北平已然落在日本手中。

若说老北京的天坛，紫禁城，皇家的殿会在轰炸下毁灭，那真是荒唐无稽。在日本军队占领的许多城市之中，老北京，真是像一个神仙福地，竟逃避了破坏的厄运。在老北京，不能慷慨激昂的谈政治，谈时事，那样儿，你那老北京的文化教养便是白璧微瑕，你也在老北京白住了。北京话和别的省份的方言不同之，不在母音音上，而是在平静的拍和从容的腔调儿，愉快而沉思，说话的人只欣赏说话的风趣而忘记了时间。这清闲，表现在言词中的隐喻上。比如到市场买东西，叫“逛”市场，在月下步行叫“玩月”飞机投弹叫“铁鸟下”被炸着叫“中了航空奖券”甚至于太袕伤血，居然会叫“挂彩”！死只是“翘辫”像叫倒毙于路旁一样。

黛云的心有染，影响了她的侄，也就是怀瑜的孩，甚至怀瑜的太太。怀瑜已经回来，带着莺莺，他们住在德国饭店。他父亲已然去世，他的孩和妻与黛云的母亲同住，黛云的母亲叫福娘，她已然回来，又恢复了过去母的关系。

黛云向他喊：“亡国！卖国贼！”

父亲丧事完毕之后，木兰和莫愁已经全家南返，战争发生之时，正各自住在杭州苏州。阿非和别人仍然在北平。卢沟桥事变之后，北平谣言满天飞。南京中央政府在努力重大决定之时，北平的居民天天盼望中央的飞机在天空现，但是望不见踪影。各都低声耳语希望这座北平古城得免于战火的破坏，各也都在低声耳语，都恐怕战火难免。人们对寇的敌人有仇恨，是埋在心里的仇大恨，在几百年的忍耐磨炼之下暂时缓和下来。他们看见日本飞机在上绕，他们暗中咒骂，但是十分谨慎。

但是在北平，至少有一个人是容易激动的，那就是黛云，她在五月底从狱中释放来。黛云不真正够“老北京”她是属于有政治意识尚武神的少壮中国。在她看来，已经发生的这场战争决不是什么大灾难，而是令人鼓舞求之不得的机会，中华民族要对抗敌寇为国家求自由的机会。若是了解前些年中国的羞忍辱，就立刻明白这场战争之发生，适足以破除中国人心的郁闷，恢复心智的平衡，发储藏的力。中央政府终于领导全国对抗日本了，这消息好得几乎令人难信。若知过去七年里，国家的消沉，心理上的挫败烦恼，对英明领袖和定国策的期待，对全国各党派的通力合作的希望，就了解如今全国的团结抗战，在黛云看来，不啻是梦的实现。

满洲人来了，去了，老北京不在乎。欧洲的白人来了，以优势的武力洗劫过北京城，老北京不在乎。现代穿西服的留学生，现代卷曲发的女人来了，带着新式样，带着新的消遣娱乐，老北京也不在乎。现代十层的大饭店和北京的平房并排而立，老北京也不在乎。壮丽的现代医院和几百年的中国老药铺兼存并列，现代的女学生和赤背的老拳术师同住一个院，老北京也不在乎。学者、哲学家、圣人、娼、陰险的政客、卖国贼、和尚、士、太监，都来承受老北京的光，老北京对他们一律迎。在老北京，生活的乐依然继续不断。乞丐的社会、戏园、京戏科班儿、踢毽人的联谊会、烤鸭蒸螃蟹的饭馆、灯市、古玩街、庙会、婚丧的礼仪行列，依然展，永不停息。

黛云问：“怎么回事？”

他父亲走来，一副泰然自若的样。

怀瑜以教训的吻说：“年轻人，你懂什么？中国怎么能跟日本打？”

一天，怀瑜来到黛云家里。他现在五十岁，小日本胡已经变白。有钱，满阔气，穿着西服，着金边儿镜，也染上了日本人的习惯，比如在牙齿之间发丝丝的声音，叫仆人时拍拍手。

在北平，真正古老文化的继承人，不介意于现代文明的侵扰。他们祖先怎么样生活，他们现在也是一成不变。他们家生活有满足的气氛，这显示他们对人生的看法上有无穷智慧的源泉，在生活方式上，对岁月保持达观，在谈话上，则之以明智温和，轻松而悠闲。因为在老北京，刹那与万古没有什么分别。别的数百年，在北平只是几段瞬息的时刻，在其间，由祖父至孙，生活的传统，绵延不断。因为在老北京，大家都能够等待，在等待中由少而老，但是百年如一日，虽说由少至老，实则从未变老。老北京遭受异族的征服很多次了，但被征服者却将侵者征服，将敌人变通修改，使之顺乎自己的生活方式。

“我很不赞成。这简直是飞蛾投火——找死。过来，我要跟你说话。”

“他是日本特务，也想让我当日本特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