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则剩下来还有什么呢？还有很多，旧的宗教的外形是变迁至模糊了，然宗教本还在，即将来亦还是永远存在的。此所谓宗教，是指激于情的信仰，基本的对于生命之虔诚心，人对于正义纯洁的确信之总和。也许有人以为分析虹霓之彩，或是在公园泉上设置人为的虹霓，我们对于主宰的信心就要消失，而我们的世界将要沦为无信仰的世界。然而不，虹霓之，固犹昔也。虹霓或溪边微风并未因此而失去其丽与神秘之一丝一毫。

宗教最使我不满的一端便是它的看重罪恶。我并不自知罪孽重，更不觉我有何为天所不容之。多数人如能平心静气，亦必已与我抱同一之见解。我虽非圣贤，人倒也相当规矩。在法律方面，我是完无疵的；至于在德方面则不能十全十。但是我德上之缺，如间或有之的说说谎与撒撒烂污之类，给他算个总帐，叫我妈妈去审判，充其量，她也只能定我三年有期徒刑而已，决不会说是判我投阎王那里的油锅的。这不是；我朋友中间该受五年有期徒刑的也委实很少。如果我能见妈妈于地下而无愧，则在上帝面前我有何惧哉！我母亲不能罚我地狱里的油锅，这是我所知的。我信上帝必也同样近情与明鉴。

善恶报应，以及代人赎罪之价值与必要等观念，皆因科学与近代知识之步而变更了。理想化的至善与罪恶之对立观念已不足信了。知人由下等动化而来而并承受动之本能，则觉向来人善恶之争颇属无谓。吾人之不能责人类有情，正如吾人不能责海狸有情一样。因此基督教基础的关于之罪恶的神秘思想显然失其意义了。所以那中古的、僧侣的、与夫宗教所特有的对于躯及质生活的态度，均归消灭了，取而代之是一较为健全合理的对于人及尘世一切的看法。谓上帝因人类有缺或因正在化的半途中尚未达至善之境而恼怒，是诚无聊的话耳。

人的灵亦

基督教教义的另一端是至善的观念。所谓至善，便是伊甸乐园里的人的境界；亦即是将来天国里的境界。么至善呢？我委实不懂。所谓至善，实也不是的本能所产生的。至善之观念，即为耶稣降生后数百年中小亚细亚的那逻辑的产，其意乃谓我们与上帝为伴，既想与上帝为伴而天国，则非到至善的地步不可。故只是想天国至乐之境一念之产，并无逻辑之据，纯是一神秘思想而已。我诚疑基督徒如不许以天国，不知还愿一个至善的人否？在实际日常生活中，所谓至善是并无任何意义的。因此我亦不赞成"完人"那思想。理想的人倒是一个相当规矩而能以自己之见解评判是非的人。在我看来，理想的人无非是一个近情的人，愿意认错愿意改过，如斯而已。

我们还有一个信仰较为简单的世界。我此信仰，因为它比较简单，颇为自然。我所说的得救的"工"已没有了；其实对于我"得救"的目的也已没有了。那严父样的上帝，对于我们的琐事也要查问的上帝，也没有了。在理论上互有关连的人本善说、堕落、定罪、叫人代理受罚、善的回复，这些也被击破了。地狱没有了，天堂跟着也消逝了。在这样的人生哲学中，天堂这东西是没有地位的。这样也许要使心目中向有天堂的人不知所措了。其实是不必的。我们还是拥有一个奇妙的天地，表面上是质的，然其动作则几乎是有灵智的，似有神力推动者然。

以上所说的那信仰未免太使真诚的基督教徒惶惑不安了。然而非大着胆不拘礼节地说老实话，我们是不谈真理的。在这上，我们该学科学家。在大上，科学家的守住旧的质定义不愿放弃，不肯接受新的学说，亦正有如我们的不愿放弃陈旧的信仰。科学家往往与新的学说争执，然而他们毕竟是开通的，故终于听命他们的良心拒绝或接受新的学说了。新的真理总是使人不安的，正如突如其来的亮光总使我们睛觉得不舒服一样。然而我们神的睛或是质的睛经过调节以后，就觉得新的境遇毕竟也并不怎样恶劣。

约报纸的记载，说是有一位天文学家新近发现一簇离地球有廿五万光年的星群，那时我顿觉往昔对于人类在天地间所之地位观念未免太可笑了。这些事对于我们的信念，其影响不能谓为不大。许久以前我就觉得我在造宇宙的心目中是何等渺小卑微，而灭亡、惩罚、赎罪等办法何等乖谬狂妄了。上帝以人有缺而加以惩治，正如人类制定法规，以惩治虫蛆蚂蚁，或使其悔改赎罪，同样荒谬无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