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民于天地接近老庄思想甚于教育之接近孔思想。吾们忝属人民一分，人民之伟大，有天赋人权，故吾人基于本质的公正概念，足以起草法典，亦足以不信任律师与法。百分之九十五的法律纠纷固在法以外所解决。人民之伟大，又足以制定细之典礼，但也足以看待它作为人生一大玩笑，中国丧葬中的盛宴和余兴就近乎此类。人民之伟大，又足以斥责恶行，但亦足以见怪不怪。人民又伟大足以发动不断之革命，但亦足以妥协而恢复旧有之政制。人民又足以细订弹劾官吏的完备制度，通规则，公民服役条例，图书馆阅览章程，但又足以破坏一切章程制度条例，可以视若无睹，可以欺瞒玩忽，并可以摆超越的架。吾们并非在大学校中教授青年以政治科学，示之以理想的行政理，却以日常的实例示以县政府、省政府、中央政府，实际上怎样法。不切实的理想于吾人无所用之，因为吾们不耐烦空想的神学。吾们不教导青年使成为上帝孙。但使他们以言行模拟圣贤而为正常现世的人。这是我为什么确信中国人本质上是“唯人主义者”基督教必须失败于中国，非然者，它必先大大地变更其内容。基督教教训中所能被中国人所诚信接受之一分，将为基督训诫之如下述者:要“慈和如鸽”“机如蛇”此两德行，如鸽之仁慈与如蛇之智慧，是俏的二大属。

因是当顺利发皇的时候，中国人人都是孔主义者;失败的时候，人人都是教主义者。孔主义者在吾们之间努力建设而勤劳，教主义者则袖手旁观而微笑。职是之故，当中国文人在位则讲究德行，闲居则遣情咏，所作固多为家思想之诗赋。这告诉你为什么许多中国文人多写诗，又为什么大半文人专集所收材料最多的是诗。

这一切的一切，彻底说一说，还是纯粹的家哲学，无论在理论上或实际方面;因为世界上收集一切人生的俏哲学者，没有第二像那短短的《德经》那样的著作。家哲学在理论上和实际上即为一俏圆的冷淡，是一奥而腐败的怀疑主义。它是在讥讽人类冲突争夺的枉费心机，以及一切制度、法律、政府、婚姻之失败的嘲笑，加以少许对于理想主义之不信心;此不信心之由来，与其谓由于缺乏毅力，毋宁说由于缺乏信任心，它是一与孔实验主义相对立的哲学，同时亦为所以补？孔教社会之缺的工。因为孔之对待人生的光是积极的，而学家的光则是消极的，由于这两本不同的元素的煅冶，产生一永生不灭的所谓中国民族德。

人的生活像是蠕动于奋斗力极弱，抵抗力极微的生活线上，并由此而生一静态的心理，庶使人堪以容忍侮辱而与宇宙相调和。它也能够发展一抵抗的机谋，它的质或许比较侵略更为可怕。譬如一个人走饭店，饥辘辘，可是饭菜久待不至，不免饿火中烧，此时势必屡屡向堂倌促，倘使堂倌鲁无礼，可以诉之于账房间以谋气;但倘令堂倌回答的十分客气，连喊“来哉来哉”以应，而并不弹动一步，则一无办法，只有默祷上帝，或骂他一二声还须以较为文雅之吻。像这样的情形，总之，就是中国人的消极力量，这力量谁领教得最多，谁就最佩服它，这是老猾俏的力量。

简言之，吾们固承认人类努力之必需，但亦需容忍它的虚枉。这一个普通心理上的状态，势必有一倾向，发展被动的自卫的智力。“大事化小事，小事化无事。”在这一个基本原则下，一切中国人之争论都草草了事，—切计划纲领大事修改，一切革命方案大打折扣，直至和平而大家有饭吃。吾们有句俗语说:“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它的意义等于“勿生事”“莫惹睡狗”

脾气，孩脾气合以人生经验，使他们维持永久的年轻，我们称之为“不朽”

因为家思想有如吗啡，有神秘的麻痹作用，所以能令人觉异样的舒快。它治疗了中国人的痛和心痛病。它的浪漫思想，诗意，崇拜天然，际世之秋，宽解了不少中国人的灵，恰如孔学说之著功盛平之世。这样，当受痛苦的时候，教替中国人的灵魂准备了一条安全的退路和一服止痛剂。单单家思想的诗，已能使孔教典型的严肃的人生稍为可忍受一些了;而它的浪漫思想又救济了中国文学之陷于歌颂圣德，学说教之无意义的堆砌。一切优的中国文学，稍有价值为可读的，能舒快地愉悦人类的心灵的都染着这家神。家神和孔神是中国思想的两极，中国的民族生命所赖以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