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鼻子堵住了没有办法呼吸,于是她张着嘴巴喘气。突然觉得这种感觉为什么这样熟悉呢?哭到骨头里的每一分力气都用光了,明明无法呼吸却仿佛闻到了苏州河水的气味从四面八方涌过来。那条河就好像在天花板上流动,声音震耳欲聋。她神经质地哆嗦着身体清醒过来。这明明已经不是在万航渡路了,为什么还是那么害怕?那种在晨跑中才有的肺部的刺痛感又突然袭来,就好像被人浸泡在了河水里连一根救命稻草都抓不住。而这真是漫长的一天,十二月二十三日,地理书上说这是一年中白昼最短黑夜最长的一天,过得筋疲力尽跌跌撞撞才终于要冲过去。她肿着被泪水泡了一个晚上的眼睛,蹑手蹑脚地爬出被子走到天井里面去。刺骨的风穿透了棉毛裤扎在膝盖上,又是一个雾气蒙蒙的清晨,干枯的梧桐树向天空伸展着褐色的枝条,树身上已经裹上草绳并且刷了白油漆。看不清近在咫尺的马路对面的房子,只有那些还没来得及熄灭的路灯在迷雾里闪着幻想般的光芒,寂静得就好像是被火山灰掩埋的死城。出来上厕所的妈妈突然把房门从里面打开,那股冬天时才有的房间腐烂般的气味扑面而来。妈妈蓬头蓬脑地披着绒线衫,隔着玻璃盯着三三哭到浮肿的不堪入目的面孔一字一顿地说:“你看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样了。快去洗把脸。”
她要怎么辩解呢?或许那些迷雾她真的根本不想走出去呢。
这就是一九九九年的年末,虽然传言地球就要爆炸了,但是并没有什么人真的在乎这些,死亡和衰老对于十七岁的人来说简直就是梦境或者永远不会实现的东西,所有人的新年愿望都是在次年高考中能有个好成绩。三三在那个刺骨冰冷的冬天每天浑浑噩噩担心着的,却只是那个始终没有再被提起的情书事件。她不知道那个警告处分几时才会被贴出来,也不知道广播里几时会再念起她的名字。可是,教导主任却仿佛把她忘记了。早操的时候她梳着用水压过的发髻和从脖子扣到脚背的羽绒衫背手站在跑道上来回走动,有几次她的目光从三三身上迟疑地滑过去,却一副好像根本记不起她名字来的样子。三三在那个时候根本没有想到其实老师们也是有很多事情要做的,他们在放学后要去嘈杂肮脏的小菜场里买菜,他们会把五花肉挂在车把手上,他们家里有老人生病了住在养老院里,他们的小孩从技校毕业了找不到工作只能荡在家里坐吃山空,他们更年期呼吸道和心脏都不好,他们的房子被动迁,他们或许根本没有那么多功夫来记住那些鸡毛蒜皮。只有三三会记得,只有她每次在走廊里远远看到教导主任的时候就连呼吸都不会了,恨不得立刻夺路而逃。
海伦在教室里高声说着:“我妈妈已经预约了大年夜去庙里敲钟和烧头香,据说很灵验的,许的心愿都可以实现。但是如果实现了就一定要去还愿,否则会倒霉的。”
旁边那些女生叽叽喳喳地附和着。她们是班级里最爱打扮的一群女生,上课的时候都会掏出面镜子来偷偷在课本的遮掩下挤脸上的粉刺。海伦过去总是很讨厌她们,说她们既小气又俗不可耐,现在却跟她们勾肩搭背地笑得花枝乱颤。三三知道她是故意的,故意作践自己把自己搞得疯疯癫癫就是想要吸引她的注意,想要她嫉妒,想要她回心转意跟她说话。但是三三不想说话,她不想跟海伦说话不想跟爸爸说话不想跟妈妈说话,她不想跟任何人说话。放学了她就立刻拎起书包逃走,害怕在车棚里遇见海伦跟其他女生在一起雀跃着要去逛小商品店。在家里她匆促地在饭桌上用汤拌饭胡乱吃掉以后就窝在房间里面再也不出来。妈妈以为她在看书所以把外面电视机的声音开得非常小,只感觉得到光影在闪动。他们蹑手蹑脚地走路让她突然感到非常伤心,因为她的面前只是摆着一本并不能完全看懂的外国小说。她感到那些重点大学的事情离她真远,就像假的一样像想象出来的一样。而海伦呢,就算没有她也会有一把的女朋友,永远都不会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