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用抒情,我之所以走上口语,是因为我后来发现我除了大话没有别的话。尤其当涉及到情感方面时,涉及到一些抽象的想象,要么用成语,要么没话,对这种大话的运用,我本身就有限制,不能像有人那么轻车熟路,运用自如。而且"文革"时找们表达感情都是夸张的,我们不知道具体的细微的事物才是与我们息息相关的,我们只是在对巨大的抽象的事物表达热爱。这种语富用在日常生活中,因为其巨大而显得可笑。
老侠:当代作家中,你是纯粹从当代口语中提炼文学语言的极少数之一,而且比较成功。从当代口语中提炼文学语言非常困难,因为我们的当代语言已经被政治强暴得只剩大话和空话了。但你却用一种民间的近乎油滑的智慧亵渎了这种红色的暴力的语言。大话与我们的日常生活的实际情感无关,而我们就只有这种大话。要么,我们全失语,找不到表达的真实方法,要么,我们就开玩笑,把那些貌似崇高的东西作为笑话讲给别人听。笑,特别是反讽式的幽默,很容易使庄严的面目在轻松的对话中威严扫地。在禁忌渗入我们生活的每个角落时,人是不会真正开心一笑的。严肃、板起面孔、黄土地般的深沉…人们对你的小说感兴趣,与其说是你写了那些痞子,不如说是你那种近于政治笑话、文化笑话的语言,有时在某个特定的场合这种笑话是扎人的,扎得特别狠,而你明知它扎人却还要笑。
王朔:那时我觉得陆文夫的小说文字好看。前几年我又重看一遍,我发现如果拿掉"文革"语言,他的小说文字其实很苍白,没法看了。你所说的刘白羽、杨朔他们在表达感情时的腔调是夸张的,大多数人都这样。包括张承志的《黑骏马》也有这个问题,表达夸张的情感大家驾轻就熟,甚至可以说有这个传统。
老侠:绝对是传统,看看汉大赋与古代的所有墓志铭以及各类封号,从根上我们就是个大话空话的民族,"文革"只不过是这传统的登峰造极。不,我都不敢说"文革"是登峰造极,因为这传统还有很强的生命力,说不定哪天它又火了起来,又弄出个比"文革"还要"文革"的大话时代。我们现在的精英们就在用另一种腔调说大话,像张承志的抵抗文学的那种大话,像二十一世纪是中国人的世纪的那种大话,像《刺秦》中的那种大话,像李泽厚等人的中国文化将拯救人类的那种大话,不过是用舶来的词汇与说法重新包装了一下。
王朔:现在我看到的一些文字在逐渐摆脱这类大话,但痕迹还是能看出来的。
后来的刘震云、池莉等新人出现后,大家都说他们的文字"白",鸡毛蒜皮的事不可能太大话。当然我认为刘震云的文字并不白,还是有一些韵味的。我想可以将后来的文字分为两种:一种是感情外露的,很激情的,比如流行的报告文学。一种是平静的很内向的,比如我觉得现在呢,王安忆的小说文字就不激情也不张扬,她的文字有分析的味道,也挺好看,并不是简单地说事儿。五十年代那批作家,王蒙、张洁等还有一种战斗性和锋芒所在。但其它如丛维熙、刘心武等,我有种感觉,作者有劲使不上。他们的姿态很前倾,可是文字又帮不上忙。但谁知道呢?硬撑着写下去,没准儿就撞上了,老树抽新枝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