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众文化中时就已经特别明确了。我们当时就有一个很明确的口号叫作"二老满意","二老",一个是老干部,一个是老百姓。这不是明的嘛,它一开始就是这样。每次搞一个片子前就有这种要求,个人的追求只能在这个口号范围内,这是非常明确的。港台进大陆也遵守这个游戏规则,我跟他们合作过,他们也飞不到哪儿去。港台的来大陆也有两条,第一是该尊重的要尊重,第二是该坚持的要坚持。实际上是坚持以尊重为前提,而一尊重了,即便还硬撑着,也坚持不了什么了。大众文化从来都是这样,尤其像影视剧这种,它投入大,它要有一个最广泛的最完全的认可。社会上也都知道,坚持的结果就是个死。我们后来搞了两个电影,搞一个毙一个,投资方就先项不住了,因为它的成本太大,反抗或坚持的成本就更大,没有人能顶得住,如果投资商不为赚钱光让你搞得痛快就行,那样还能做点儿自己的东西。但没有一个商人会这样。商人本身总是希望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他决不喜欢你乱来,你一乱来他的机会就可能失去了。所以用中国话说,就是要对安定团结有好处,影视剧在这里要起到安定团结的作用。
老侠:中国人都穷怕了,一乱了那股杀富济贫的劲儿太狰狞。现在许多人都把自己的后路弄好了,在国外买份产业,弄个居住权。你想过去国外定居吗?也为自己的退路想好招了吗?
王朔:想过。我老了恐怕也要去国外。在中国,我给你说老实话,我觉得在这呆着没有机会、没有安全感,我从小就这么认为。我看到的一夜之间什么全没有的事太多了,刘少奇还国家主席呢,不就是一夜之间。我觉得现在这所有的地位呀、挣的一点钱呀,都是特别虚幻的,说没有就没有了。我在这儿有时觉得有机会,有安全感,但大多数时间我觉得没有一个铁的东西保护你,就是说你合法得到的东西是不是会非法地丧失的。总觉跟做了梦一样,你得到的一切就都没有了。其实我觉得一些人对财产这东西没什么放不下的,但有的东西是你必须考虑的,比如说孩子。我从小没有安全感,我当然希望孩子最后是安全的。我觉得有钱人的顾虑是合理的。好多有钱人在没钱的时候,可以无所谓。但是当你刚开始有点儿私产,有点私人的东西时,你的立场有时候就会被软化,就会求一个态度,就有很多顾虑,你肯定不敢胡来。在这点上我的看法是,看这个不安全到什么程度,如果你怎么做都是不安全的,那就只能由着性子来,与其求一个片刻的安全,不如做一回自己。退一步,就是你不做自己,现在就要多个心眼儿,别去做丢人的事。所以我说,人生是个阴谋四伏的地方,在某种程度上,体制上的僵化能防止一些小阴谋的发生,但这些小阴谋并没有消失,而是堆在那儿,暂时歇着,但不闲着。从利益交换的角度讲,大众文化还是讲理些。大众文化是商业,商业要讲信誉,讲契约,当然在中国这种商业肯定不规范,混乱,但这混乱不是商业的问题,而是权力来商业中捣乱并从中牟利。最麻烦的是与权力打交道。怕麻烦的办法之一就是远离它,别沾它。
老侠:我觉得有些东西也许是你先天性格决定的。你的《看上去很美》中的小孩从小在保育院在家庭中都是陌生人,没安全感,想去讨好也不行。其实你出生在一个军人家庭,长在军队的大院中,也属于红色摇篮了,是最根红的那类人,你为什么没有安全感呢?
王朔:我不想说。
老侠:有什么样的人民就有什么样的政府。你我也都是在这土生土长的人,这个国家与我们息息相关。它是树,我们是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