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人退下后，又送来些酒，人们边喝酒边闲谈，都尽量避开命运之类的话题，睡下时，已过了亥时。

秀次一怔，打量了一上人——上人似还想调解？秀次轻轻摇了摇“大师情义我心领了。秀次不想再那么愚钝。跟太阁解释的事，能否请大师在我自尽后再去？”

听了这话，座中人不禁面面相觑，他们其实对秀次的心一清二楚。上人又向秀次低：“大人至少该让随行的众位大人明白是怎回事…”

“那就骑吧。快把备好的牵过来，上路吧。”

“大师的意思…”

“大人既下了决心，贫僧理当照办。但自尽一事，大人能否暂缓？”

“我对不起大政所，被人嘲为太阁的耻辱…太阁被嘲笑，便是大政所的耻辱。大家都蒙了羞，我却毫无察觉，而是拼命把舅父的耻辱公之于众。外祖母…她必万分悲伤。”泪从秀次中簌簌落下来。

“以前都是我的不是。本该扪心自问，却一味责难太阁，现在终于得到报应。我如背负谋反罪名而死，会给太阁带去难以抹灭的污。我不想等太阁命令，已决心切腹自尽了。”

秀次一觉醒来，发现窗纸泛白，雨也停了，枕上漉漉一片。令他惊讶的是，梦中的人竟然真的挤满了寺院周围。

“唔。”秀次目龇裂，梦中祖母的声音还在耳畔回响：“为关白，就该有随从…”这个梦多么有讽刺意味：既要

木上人默默待在一旁。从聚乐第到伏见，再从伏见到野山，对于关白秀次，这短短的旅程，竟是他省悟之旅，甚至远胜他二十八年的苦恼人生。律己恕人，多么重大的发现，对人宽容，便畅通无阻；反之，人生就会陷无尽的黑暗。

“你看，来了。家臣们都在兴地等你回去呢。赶快到院里去吧。”

雨一直在下。秀次辗转反侧，反复玩味木的话。上人无非是想救人命于危难，以为太阁还是会法外开恩。

一个已经死心的人，突然看见一丝生的光明，反而会更加慌。今夜的秀次也是如此。他好不容易睡着，竟在梦中看到了祖母大政所，她和木应其一起来到了柳间。“我来接你了，赶快收拾收拾准备回京城吧。”她对秀次的事仿佛一无所知，面带微笑说“为关白，就该有随从。你看，寺外全是前来迎接你的家臣…你是坐轿还是骑？”

这和尚却也是不易！秀次苦笑了：“上人，我有一个请求。”

“贫僧想在大人生前，就把您的意思转达给太阁大人。”

“大人好不容易悟透人生，怎能说这话来？”上人加重了语气“还请大人三思，先静候一些时日…众位以为如何？”

“我到此之前，早当自尽才是。”

来，他已看秀次想自尽。

“大人请讲。”

秀次飞一般从走廊折回屋内“伴作，他们难是来诛杀我的？”

“唉！”秀次猛起来。一定是重臣们带领军兵杀到圣地来了“来人，打开窗！”

“大人要自尽？”

“恐怕是…”

“我佛宗旨便是如此。对自己严格要求，对他人宽宏大量…只有这样，人生才会丰富多彩；不懂得这些，生活便贫乏寡淡。如今，大人的人生即将变得丰富。”

不知为何，秀次泪吧嗒吧嗒掉个不休。祖孙之间，永远没有权术和谋，也没有明争暗斗，有的只是亲人之间无限的关和贴…秀次的泪怎么也不尽。

“秀次还年轻，想骑。”

上人微笑：“大人的心情，贫僧甚是明白。”

最终，秀次把自尽后事完全托付给了木上人。究竟会如何与秀吉涉，上人未明言，可似十分自信。

“贫僧以为，此乃善事。”

“贫僧定…”

“大人所言极是。您巳经渡过难关，顿悟了。”

祖母这么一说，秀次甚至清晰地听到充溢整个小田原谷的人喧闹声…

“请大师一定转告：秀次绝无谋反之意…”

“我想拜托大师，把我临终前的情形原原本本转告太阁。”

“秀次错在不知自律。对自己严厉些，对别人就会宽容…我最缺少的，便是恕人之心。”

“人生总有不如意之事。”

“是。”早已起床的不破伴作弓着腰，从外间一路小跑来，悲痛地施了一礼，忙去开窗。白的晨光倾泻而人，外边的呐喊声传了来。若在这里发生，就太对不起祖母了。秀次抄起刀就奔走廓而去，他以为重臣们已开始放火烧山，然而，事实正好相反，最先映帘的旗幡，既非他自己的，也不是重臣们的。“怎么回事？怎是福岛正则的印？”

“我太愚钝了。人要重修行，我却毫不在意，结果只能在无边黑暗中挣扎…可我从未想过背叛太阁，也没有任何大逆不之念。我只是被坏了，幼稚、我行我素。我已认识到了，故决定自尽，以告大政所在天之灵…希望大师能明明白白转告太阁。”

“上人，我想在这里向大政所谢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