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 4 尼采与现代人的jing1神危

一

当我在一九八五年初写作那本论尼采的小册子时，我不曾料到，两年后会在中国chu现一小阵子所谓“尼采热”据我所知，真正对尼采思想发生共鸣，从中gan受到一zhong发现的喜悦的，是一些关心人生问题、在人生意义探求中gan到迷惘痛苦的青年学生和青年艺术家。尼采思想是西方社会jing1神危机的哲学表达，它之引起qiang烈共鸣，的确反映了当代中国青年知识分子的一zhong危机心态。这里我首先要为jing1神危机“正名”人们常常把jing1神危机当作一个贬义词，一说哪里发生jing1神危机，似乎那里的社会和人已经腐败透ding。诚然，与健康相比，危机是病态。但是，与麻木相比，危机却显示了生机。一个人、一个民族jing1神上发生危机，至少表明这个人、这个民族有较高的jing1神追求，追求受挫，于是才有危机。如果时代生病了，一个人也许就只能在危机与麻木二者中作选择，只有那些优秀的灵魂才会对时代的疾病gan到切肤之痛。

jing1神危机最严重的形态是信仰危机，即丧失了指导整个人生的gen本信仰，一向被赋予最高价值的东西丧失了价值，人生失去了总ti的意义和目标。用尼采的话说，就是虚无主义。

这里所说的信仰，是指形而上意义上的信仰，即为人生设置一个终极的、绝对的gen据，相信人的生命的某zhong永恒xing和神圣xing。基督教就是这样一zhong信仰。它的解ti，从gen本上动摇了西方人安shen立命的基础。中国的情况有所不同。我们历来缺少那zhong形而上和宗教意义上的信仰，只有社会lun理和社会政治意义上的信仰，不是寻求人生与某zhong永恒神圣本ti的沟通，而是把人生与一定的社会理想联系起来。社会层次上的信仰不但不涉及、而且还限制了对人生终极gen据的探究，掩盖了形而上层次上的信仰的欠缺。因此，社会信仰一旦失去统摄力，形而上信仰的欠缺就暴louchu来了。这正是当今这一代青年所面临的情况。

无可否认“文革”所造成的社会危机已经使得任何一zhong社会政治信仰失去了大一统的威力，在某zhong意义上可以说“文革”中和“文革”后成长起来的这一代人是没有信仰的一代。当今时代已经不存在一zhong既定的权威人生模式，每个人的命运都投入了未定之中，因而不得不从事独立的思考和探索。与此同时，社会的商业化使人的jing1神在一定时期内不可避免地chu现平庸化趋势，这zhong情形既使有高贵jing1神趣味的人gan到孤独，却也异常增加了他们的jing1神追求的jin张度。

荣格曾区分“伪现代人”和“真正的现代人”前者喜huan以现代人自命，后者则往往自称老古董。事实上，现代思chao的代表决非那些追求时髦的浅薄之辈，反倒是一些不合时宜的理想主义者。正像在任何一zhong信仰ti制下，真正有信仰的人仅属少数一样，在任何一个发生jing1神危机的时代和民族，真正gan受和保持着危机张力的也只是少数人。而且，这往往是同一类灵魂，正因为在信仰问题上认真严肃，才真切gan觉到失去信仰的悲哀。

所以，如果说中国现在有所谓“尼采热”的话，我愿对它持积极的评价。半个多世纪前，中国思想界的先进分子曾经对尼采思想发生qiang烈兴趣，当时主要是社会层次上的共鸣，旨在改造卑弱的国民xing，争取民族自qiang。与之相比，这一次也许预示着形而上层次上的觉醒，表明我们的民族jing1神可能正在朝更加shen刻的方向发展。

二

我们也许很难理解基督教信仰解ti在西方人jing1神中引起的灾难xing震dang。西方jing1神中始终贯穿着一zhong形而上的冲动，即企图超越生命的暂时xing而达于不朽，超越生命的动wuxing而达于神xing。受这一冲动驱策，始自柏拉图的西方古典哲学致力于寻求某zhong能够赋予人的生命以不朽神xing的本ti，终于在基督教的“上帝”观念中找到其归宿。因此，长期以来“上帝”观念成了西方人的jing1神支柱，有了它，终有一死的个ti生命从灵魂不死中获得了安wei，动wuxing的人从上帝的神xing中发现了自shen完善的gen据。基督教诚然贬低了人的尘世价值，却在幻想中赋予了人生以某zhong永恒价值。上帝的灵光使人显得渺小，但同时也给人生罩上了一圈神圣的光环。基督教世界观实质上是人类中心论，它借上帝的名义把人置于万wu之上，为人安排了一zhong目的论的世界秩序。由此我们可以设想，一旦失去上帝，便会产生两方面的后果。其一，人的生命失去了不朽xing。没有了灵魂不死，人的死就成了无可挽救的死。其二，人的生命也失去了神圣xing。上帝创造的那个目的论宇宙崩溃了，人不再是中心，而只是宇宙永恒生成变化过程中的偶然产wu。总之，人的routi和灵魂似乎都丧失了gen本价值。

正是有gan于此，尼采喊chu了骇世惊俗的一声：“上帝死了！”并且宣告：“一个时代正在来临，我们要为我们当了两千年之久的基督徒付chu代价了：我们正在失去那使我们得以生存的重心，——一个时期内我们不知何去何从。”据尼采估计，这个没有信仰的虚无主义时代将笼罩西方社会二百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