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作转化为舒展自如的手臂动作,燕妮那件厚绒呢大衣已经从一只手那么宽的肩膀上滑下来。她在侧面来的泛光下练习了八次十字大踢腿——提腿,约小于一扌乍宽,但要成一条直线,就好像维克托·格佐夫斯基①梦想的那个“苗条少女”及其线条一样——以交叉的阿拉贝斯克舞姿结束——
①维克托·格佐夫斯基,舞蹈家、芭蕾舞舞蹈动作设计者和芭蕾舞教师。
当我又想爬上埃尔布斯山时,刻苦的“苗条少女”已经在支撑脚的踝骨上开始小绷脚擦地。这是漂亮的、大幅度的手臂动作,这个动作把星星点点、地地道道的古典精华撒向融雪天气的天空。
那么,在埃尔布斯山的另一侧情况又如何呢?在有几次月亮照到山顶上时,我真以为阿姆泽尔园子里这个年轻人不仅仅有阿姆泽尔的白色滑雪披巾,还有阿姆泽尔的一头红发,不过这头红发并不是留着短茬儿直立着,而是平平整整地贴在头上。现在,他站在他那堆塌下去的雪堆旁。他背对着那群身披粗黄麻布和穿着褐色蹩脚衣服的稻草人,在瘦小的臀部上面有一对宽阔的肩膀。是谁让他长得这么完美呢?在他向侧面伸开的右手中拿着某种颇为珍贵的东西。他的支撑腿斜站着,虚立的腿懒洋洋地立着。弯弯曲曲的脖颈线条,头路线条,在双眼与伸开的手之间带小点子花纹的线条,它们是一种使人入迷、使人出神、使人永志不忘的线条,是那喀索斯①!我已经又想着爬上山去窥视刻苦的“苗条少女”全蹲的舞姿了,因为我没有看到在伸开的手中有任何一样比较珍贵的东西。这时,那个年轻人开始采取行动:他往身后抛去的东西在劈里啪啦地掉进榛子树丛,掉进我的染料树林之前,在月光下闪烁,也许闪烁了二十次,或者三十二次。我在摸索,尤其是在他好像用卵石打中了我之后,情况更是如此。我找到两颗牙齿。这两颗小小的、保养得很好的、牙根健康的牙齿具有保存价值。他把人的牙齿随手乱扔;他也不回头看看,而是步履轻快地横穿过园子。他一纵身,就跳上通往阳台的台阶。月亮走了,他也走了。但是紧接着,一道小小的、大概是用布块遮起来的电灯光照亮了他这个在阿姆泽尔别墅里忙忙碌碌的人。先是在这扇窗里,然后是在下一扇窗里,出现了一道灯光。有人急匆匆地走来走去。搬了些东西,又搬了些东西。这位年轻人在收拾阿姆泽尔的行李,在忙碌——
①那喀索斯,希腊神话中因爱恋自己在水中的影子而憔悴致死的美少年,死后化为水仙花。
我也在忙活,最后一次爬上埃尔布斯山。哦,亘古不变的海拔八十四米啊!因为时至今日,每次做的第三个梦仍然在罚我多次攀登埃尔布斯山——我吃晚饭很艰难——直到一觉醒来,我都在吃力地往上爬,摇摇晃晃地往下滑,以便再一次地、永远永远地…
我从我那棵山毛榉树上观看“苗条女郎”跳舞。再也没有扶把训练了,而只有一种无声的柔板。她郑重其事地伸出双臂,使之与地面平行,在危险的地面上稳稳当当地挪动脚步。一条腿足够了,另外那条腿是白做样子。这是一个没有砝码的天平,它很容易偏转,然后又会停止不动;不过它转得并不快,它慢慢转动着,以便于记录。并非这个林中空地在转动,是那个“苗条少女”在做两个干净利落的旋转动作,没有腾空跳跃;很可能是古滕贝格从他的铁壳里走了出来,扮演舞伴这一角色。但他同我一样,在“苗条女郎”漫不经心地穿过这块林中空地时,是观众。乌鸦们默不作声。山毛榉树在哭泣。现在跳的是布雷舞步,布雷舞步。娇小的双脚在换来换去。现在是快板,因为柔板之后必须是快板。两只娇小的脚在快速地分开、闭拢。这次跳的是埃夏佩,埃夏佩。然后又从半蹲开始,跳阿桑布莱。燕妮总跳不好的是欢快的猫步。“苗条少女”真不想停下来。她跳起身,停在空中,动作轻盈,能够弯曲双腿,脚尖相触。古滕贝格是否就是那位给她吹着口哨、把欢快的快板吹成柔板作为终曲的人呢?这是多么温柔的一个“苗条女郎”啊!她总是在倾听。这个柔顺的“苗条女郎”她既能变长,又能缩短。她就像破折号一样,一笔就画成了。“苗条女郎”能够行一个屈膝礼。紧接着,掌声雷动。这是乌鸦们、山毛榉和融雪天气的风在鼓掌。
在最后一次谢幕之后,月亮拉上了幕布。“苗条少女”开始在跳舞时把雪踏碎了的林中空地上迈着碎步,寻找什么。但她并不关心丢失的牙齿,她并不像埃尔布斯山那边阿姆泽尔园子里的那位年轻人,她嘴角上没有痛苦的表情,而是挂着一丝冷冰冰的微笑;就是在“苗条少女”找到她寻找的东西之后,这种微笑也不会变得更开心,更热情。这位“苗条少女”滑着燕妮的新雪橇,经过林中空地时再也没有一点舞蹈般的动作了,更确切地说,显出了一副畏缩不前、天真烂漫的样子。她还抬起燕妮掉下的厚绒呢大衣,把它披在自己肩上,不等古滕贝格提出反对意见,就已经消失在通往耶施肯塔尔路的森林中了。
很快,面对着空旷的林中空地,恐惧又同铸铁和树叶的沙沙声一道出现了。我急急忙忙跑过背面空旷的林中空地,穿过山毛榉树林。出了森林,来到装有路灯的耶施肯塔尔路时,我还在一个劲儿地跑着,跳着。只是来到最繁华的街道上,到了施特恩费尔德百货商店前,我才停下步来。
在广场的另一侧,光学仪器商店前的时钟显示的时间是八点过几分。街上很热闹。电影观众匆匆地走进电影院。我想,上演的是一部路易丝一特伦克尔主演的影片吧。紧接着,很可能是在电影开映之后,那个年轻人提着一口箱子,虽说是在闲逛,但却是神情紧张地走来了。这口箱子不可能装很多东西。再说,这个年轻人又能从阿姆泽尔那些又肥又大的衣服当中挑出什么东西来带走呢?有轨电车从奥利瓦开来,要继续开往火车总站。他登上电车的拖车,呆在上下电车的平台上。电车开动时,他点燃一支香烟。往下凹陷、露出痛苦表情的嘴唇不能不含着这支香烟。我从未见过埃迪·阿姆泽尔抽烟。
他刚走,那个“苗条少女”就拖着燕妮的雪橇,乖乖地、一小步一小步地走来了。我跟着她走过鲍姆巴赫大街。她和我同路。过了圣心教堂之后,我加快步伐,走到“苗条少女”身边,与她并肩同行,可能还说了这样的话:“晚上好,燕妮。”
这位“苗条少女”并不感到奇怪,也说:“晚上好,哈里。”
我没话找话地说:“你滑雪了?”
“苗条少女”点点头:“要是你愿意,你可以滑我的雪橇。”
“那么你回家可就晚了。”
“我也累了。”
“你看见图拉没有?”
“图拉和别的人七点钟以前就已经走了。”
这位新燕妮同老燕妮一样,都有长长的睫毛。“我也是快到七点时走的,可我没有看见你。”
这位新燕妮彬彬有礼地告诉我:“你看不见我,这一点我很理解,因为我呆在一个雪人身体里。”
埃尔森大街越来越短:“在那里面情况到底怎么样?”
新燕妮在横跨施特里斯巴赫河的桥上说:“那里面热得要命。”
我以为我的担心是真诚的:“但愿你在里面没有感冒。”
在参议教师奥斯瓦尔德·布鲁尼斯和老燕妮住的那个股票房前,新燕妮说:“在上床前,我要喝一杯热柠檬,以防万一。”
我还想到很多问题:“你到底是怎样从雪人身体里钻出来的?”
新燕妮在房屋入口告别:“雪开始融化了。不过现在我累了,因为我跳了一阵舞。这是我第一次跳成功两个旋转动作,我保证。晚安,哈里。”
这时,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我饿了。但愿厨房里还有点吃的东西。顺便提一下,听说那个年轻人坐的是二十二点那班火车。他和阿姆泽尔那口箱子都走了。听说他们平平安安地过了两个边境。
亲爱的图拉:
燕妮不是在雪人体内,而是在回家的路上感冒了。很可能是在林中空地跳芭蕾舞使得她热出了汗。她必须卧床休息一个星期。
亲爱的图拉:
现在你知道,一个年轻人从胖乎乎的阿姆泽尔身边溜走了。他提着阿姆泽尔的小箱子,轻手轻脚、急急忙忙地穿过车站大厅,登上了去柏林的火车。有件事情你还不知道:这个动作麻利的年轻人在小箱子里放着一本伪造的护照。一个名叫“小胡特”的职业钢琴制作师在两次下雪奇迹前几个星期伪造了这本护照。伪造者什么都考虑到了。一张照片简直把这本护照伪造得天衣无缝。这张照片仿效的是嘴角上带有痛苦表情的这位年轻人那种神色紧张、有点呆滞的面部表情。果然,胡特先生签发这本护照时也不是签到爱德华·阿姆泽尔名下;他把护照持有人称作赫尔曼·哈泽洛夫,一九一七年二月二十四日生于里加。
亲爱的图拉:
当燕妮痊愈时,我把那个年轻人随手扔进染料树林中的两颗牙齿拿给她看。
“哦!”燕妮兴冲冲地说“这就是阿姆泽尔先生的牙齿。你送一颗给我吧?”我留下了另外那颗牙齿,而且时至今日仍然把它放在身边,因为那位也许会要求拥有这颗牙齿的布劳克塞尔先生让它放在我的小皮夹子里。
亲爱的图拉:
哈泽洛夫先生在到达柏林施特廷火车站后干了什么?他搬进一家饭店的房间,第二天走进一家牙科医院,用过去是阿姆泽尔而现在是哈泽洛夫的大把大把的钞票,让人给自己凹下去的嘴巴镶上了金牙齿。人称“小胡特”的胡特先生不得不在新护照的附注后面补上了个人特征:“全副假牙,金牙套。”从此以后,只要哈泽洛夫先生咧嘴大笑,人们就会看见他用三十二颗金牙在笑;不过,哈泽洛夫很少咧嘴大笑。
亲爱的图拉:
这些金牙变成了一个概念;就是今天,也依然如此。昨天,我同几个同事呆在保罗游乐场,当时,为了证实哈泽洛夫安金牙一事并非虚构,我做了一个试验。光顾奥格斯堡大街那家饭店的多半是一些棒球接手、运输企业主和单身女士。老主顾餐桌四周的圆形沙发使大家能够坐在软垫子上进行激烈的辩论。凡是人们在柏林谈论的东西都是我们谈论的话题。我们背后的墙上胡乱挂着著名拳击手和持续六天行程的摩托车赛选手的照片,胡乱裱糊了运动场上的一些知名人士的图片。签名和题词值得一读;不过,我们并不看这些东西,而是在想,往常在二十三点到二十四点之间,人们如果非走不可的话,又往哪儿去呢?在这之后,我们就取笑即将到来的二月四号。我们喝啤酒和杜松子味烧酒,谈论世界末日。我就讲我那个脾气古怪的雇主布劳克塞尔先生;我们已经谈到过哈泽洛夫和他的金牙齿,我的同事们认为那些金牙都是编造出来的,而我却说它们是真的。
这时,我对着柜台叫道:“汉兴,您又见到过哈泽洛夫先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