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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觉佬(2/2)

有一次帮几个妇人染布,忙得满大汗,也忙得愉快。说着说着得意起来,就说走了嘴。他说主席也没有胡,你们看像不像张家坊的王三婆婆?他又说,他有两张领袖的宝像,一张贴在米桶前,一张贴在桶前。他要是米桶里没有米舀了,就要给宝像甩一个耳光。要是桶里没有担了,也要朝宝像甩一个耳光。他看见妇人们笑得合不拢嘴,更加得意,说他来年要到京城去一趟,要找主席说个理,为什么叉湾里的冷浸田也要双季稻?话传到们的耳朵里,当即就要民兵起步枪,把万玉一索捆了送往公社。几天之后他回来了,哼哼哟哟,脸上青了几块。“怎么样呵?公社请你去检查生产?”有人问。他摸着脸苦笑:“搭伴们看得起,罚得不重,不重。”他的意思是指公社念他是贫农,只罚了他一百斤谷。从此“看得起”或者“看得起”也成了桥的典故,是自我解嘲的意思,或者是罚谷的意思。他初到宣传队来的时候,显得十分破落潦倒,一草绳捆着破棉袄,歪帽,悬掉得过脚下没有袜一截冻得红红的脚杆。还提着一杆鞭,是刚从地上回来。他说搞什么鬼!一下不准他发歌,一下又要他发歌,还要发到县里去,好像他是床脚下的夜壶,要用就拖来,不用就去。何长从不好事!其实这本与公社的何长无关。他神秘地问:“如今可以发觉觉歌了么?共产党…?”他了个表示翻边的手势。“你胡说些什么!”我给他一页纸,是关于大抓耕生产的歌词。“今天记熟,明天就连排,后天公社里要检查。”他看了好半天,一把抓住我的手“就发这个?锄扁担积凼粪浸禾?”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同志,下了田天天都是这号鬼事,还拿上台当歌发?我一想起锄扁担就汗,心里翻。还发什么发?”“你以为请你来唱什么?要你唱你就唱,你不唱就工去!”“呵哟哟同志,如何这么大的脾气!”他没将歌词还给我。他的歌声未必像人们说的那样好听,虽然还算亮,但显得过于爆,过于,也过于直,一板唱上去,完全是女人的尖啸,是刀刃刮在瓷片上的那刺激。我觉得听者的鼻窦都在哆哆嗦嗦地缩,大家不是用耳朵听歌,是用鼻窦、用额、用后脑勺接受一次次刀割。桥不能没有这刀割。除了知青,本地人对他的歌声一致好评。知青不同意他自我得意的化妆,不让他穿他的那双旧鞋。他还要穿他的灯,甚至还要上一副镜。县文化馆的也说,大闹耕怎么可以是个相公样?不行不行。他们想了想,要他打赤脚,卷一个斗笠,肩上还要扛一把锄。他大为不解“肩锄?那不像个看老倌?丑绝了!丑绝了!”文化馆的说:“你懂什么?这是艺术。”“那我挑担粪桶来,就更加艺术么?”如果不是本义在场练,争论不可能结束。其实本义也觉得锄不大悦目,但既然县里来的同志说锄好,他只能拥护。“要你肩你就肩着,”他对万玉大骂“你这个家伙怎么醒得猪一样?总要肩个东西把?不然在台上呆呆的像个什么?发起歌来如何有个势?”万玉眨眨,还是呆着。本义急起来,上去给万玉了几个示范的动作,撑着锄,或者是扛着锄,一会儿扛在左边,一会儿扛在右边,让他看清楚。以后的几天的排练,万玉打不起神,支着他那把锄站在一旁,形单影只。他比其他演员都年长一截,似乎也搭不上话。有些过路的妇女来看闹,万玉到这个时候总是有羞惭万分的表情,五官纠聚一团苦笑“大妹莫看,丑绝了。”他最终没有跟我们到县里去。在公社上拖拉机的那天,左等右等,就是没看见他的影。好容易看见他来了,又发现他没有带锄。问他的锄到哪里去了,他支支吾吾,说不碍事的,不碍事的,到县生再借。领队的说,街上不像乡下,家家都有锄,万一没有借到合适的如何办?快回去拿!万玉还是笼着袖支支吾吾没有动。我们看来了,他是同那把锄过不去,不想把它肩上台。领队的只好自己就近去借。等他借来时,发现万玉不见了,溜了。其实他从来没有去过县里,一直是很想去的。他早就在洗鞋洗衣服,城的准备。他还偷偷地请求我。到时候一定要领着他过城里的路——他最怕汽车。要是街痞打他,他是肯定打不赢的。城里的女好看,他东看西看也可能走失。他希望我随时挽救他。但他终于没有跟着我们去县城,决心与那把锄对抗到底。他后来还解释,他对那些积凼、铲草、散粪、浸禾的歌词无论如何记不住,心里慌慌的,愤愤的,唱着唱着就想骂人,真到县城去唱肯定要大事。他不是没有努力,甚至吃了猪脑、狗脑,还是记不上几句,一走神就到男女事上去了。他只得狠狠心临阵开溜。因为他的不辞而别,本义后来罚了他五十斤谷。这样看来,万玉在很多事情上不认真,在唱歌的问题上却相当认真。他在很多时候不定,对觉觉歌的倾心却无比定。他简直有艺术殉者的劲,情愿放弃逛县城的差,情愿放弃工分并遭受臭骂和罚,也不愿接受关于锄的艺术,没有女人的艺什么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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