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歌

如果看见ma桥的男人三两相聚，蹲在地tou墙角，或者坐在火塘边，习惯xing地一手托腮或者掩嘴，就可以知dao他们正在唱歌。他们唱歌有一zhong密谋的模样，不仅声音小，而且大多避开外人的耳目，在僻静的地方进行。对于他们来说，唱歌与其说是一zhong当众表演，不如说更像小圈子里的博奕。我原来以为这是害怕来自政府的禁止和政治批判，后来才知dao，他们即使在“文革”以前很多年，就有了这zhong鬼鬼祟祟的歌风。不知是什么原因。ma桥人唱歌，也叫盘歌，也叫发歌，与开会的“发言”、牌桌上的“发牌”大概有类似的xing质。汉代的枚乘作过很有名的《七发》，发是指诗赋的一zhong，多为问答ti。ma桥发歌也多是一问一答的对抗，是否就是汉代的“发”不得而知。年轻后生喜huan听发歌，对每一句歌词给予及时的评点或喝彩。如果他们中间有一位较为大方，可能掏chu钱去买一碗酒，或者凭着面子去赊一碗酒，犒赏歌手。缓手发完一lun就呷一口酒，借着酒力当然能发chu更加杀劲更加刁钻难答的歌词，把对手往死角里bi1，直斗得难解难分天昏地暗，决不轻易把托腮或掩嘴的手撤下来。他们的歌总是从国家大事发起。比方盘问对方国家总理是谁？国家主席是谁？国家军委主席是谁？国家军委副主席是谁？国家军委某副主席的哥哥是谁？国家军委某副主席的哥哥最近得的是什么病而且吃的是什么药？如此等等。这些难题真是让我大吃一惊。我就是天天看报纸，恐怕也无法像他们那样对远方大人wu如数家珍，对他们的肺癌或糖niao病记得如此jing1确。我猜想这些浑shenniu粪臭的汉子，奇特的记忆力，一定chu自他们的某zhong特别训练。chu1江湖之野不忘其君，他们的先人也一定习惯于关注朝中的动静。接下来是发孝歌。歌手们往往要互相揭短，指责对方没有给高堂大人弹棉絮，或者没有给逢生干爹买寿木，或者没有在正月十五给伯伯或小伯送腊rou，或者那腊rou的膘不够两寸，rou里面也有蛆虫拱，如此等等。他们总是义正辞严，质问对方是不是嫌贫爱富？是不是忘恩负义？是不是天天吃的猪狗食长的猪狗心？当然，对方要急中生智，要及时用天气或脚痛之类原由来开脱自己的劣迹，并且迅速发起反攻，找chu对方新的不孝之举——即便夸大事实也在所不惜。他们一定要经受得起这场歌声的相互审汛，这zhong民间dao德严格验收。以上是必要的开局之争，ti现着歌手的立场。发完了这些，就可以放心了，就可以放心发一点觉觉歌了。“觉”的引伸义是玩笑，比如“觉觉话”就是指俏pi话。进一步的引伸义是不正经，比如“觉觉歌”多指调情的歌。觉觉歌活跃roushen的gan官，是年轻后生最为兴奋的节目，仍可采取对抗的方式进行，只是一方要作男角，另一方作女角；一方要爱，一方要拒爱。我曾经留心录下过一些：想姐呆来想姐呆，行路不晓脚踩岩，吃饭不晓扶筷子，蹲了不晓站起来。另一首更有呆气：想姐想得气不服，天天吃饭未着rou，不信脱开衣服看，pi是pi来骨是骨。也有歌颂女呆子杀夫图谋的，能让人吓一tiao：人家丈夫乖又乖，我的丈夫像黄柴，三斧两斧劈死了，各位朋友烤人来。也有的唱得凄楚：一难舍来二难离，回个影子贴上墙，十天半月未见面，抱着影子哭一场。也有的对爱情表示绝望：你我相爱空费力。好比借磨（米？）养人ji，姐的儿女长大了，不喊老子喊伙计！这些只算情歌。情歌发到一定的时候，歌手们就会引chu“下歌”：我看你女子二十零，不要关起门装正经，我看你脸上挑huase，kudang早已经shi津津。你家的狗急叫不停，门前的liu水白沉沉。你家的床hu千斤力，一天钻chu个土坑坑。…每到这个时候，听众中如有女人，必会红着脸诅咒着快步离去，后生们则目送她们不同寻常的背影，像一只只yu斗的叫ji，伸长颈gen，yan睛发红，mo拳ca掌，躁动不安地一会儿站起，一会儿蹲下，脸上烂chu一片火烧烧的痴笑。他们故意把笑声夸张得很响亮，让远chu1的女人们听到。也有唱女人苦chu1的歌，比如下村的万玉发过一首，内容是一个妇人目送私生子躺在木盆里顺罗江漂下去时的情景：你慢慢行来慢慢走，莫让岩石碰破tou，不是为娘不要你，你没有爹姥娘恼羞。你慢慢走来慢慢行，莫让风狼打shishen，不是为娘舍得你，夜半醒来喊三声，…木盆在万玉的嘴里遇到了一个漩涡，转了一圈又往回漂，似乎依依不舍，还想回到娘的怀抱呵呵呵。唱到这里，旁边的女人莫不yan圈发红，开始用衣角cayan睛，鼻涕的声音此起彼伏。本仁的婆娘嘴角一落，丢了手里的一箕猪菜，扑到另一个妇人的肩上哇哇哇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