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述两个原因，我们是从小说第一节，即华夫人和林小对白的分，推断得知的。

然而华夫人嫉恨万夫人的最本也最潜在的原因，我们却必须等到读过小说中间那一大段“意识”叙述，才能明白。从这一大幅统摄华夫人过去背景的意识摄影，我们得知她心的亡夫，曾是一个抗日大英雄。抗日大将军。珍藏在她心中的一个永恒记忆，便是抗日胜利后，华将军带领军队开南京城时的伟大动人场面。这一光荣记忆，溶了她的灵魂，于是任何和这份记忆的意义互相抵的事件或，都会受到她心灵固执的排斥。万大使夫人由于丈夫要外放日本，而表现的那沾沾自喜态度，对日本质生活和繁荣社会的崇拜，对日本风俗语言的心模仿学习，那周沾染的“东洋婆的腔调儿”都和当年华将军为了维护民国的尊严而统率国军击败日本侵略者的光荣事迹，在意义上完全背而驰。这，就是华夫人忌恨万夫人的最固的原因。当然，在这份忌恨里，也很可能夹杂着醋意，因为万夫人的丈夫还健在于人世，事业飞黄腾达，而一度轰轰烈烈的华将军，却已久离人间，被世人遗忘。

“林小，你说老实话，万夫人跟我，到底谁经得看些？”

华夫人赴约去万公馆，不过是和几个太太打麻将。她却像要参加世界选赛似的，那样一丝不苟认真化妆打扮。首先到“百乐”去发，梳成一个耸的贵妃髻。然后雇容师林小来家里，替她脸，修眉，修剔手指甲。并细心斟酌指甲油该用何颜，以合玉首饰和宝蓝真丝旗袍。她不能容忍小疵，发梳得了一，就嫌不好，还得由林小替她挑松一番。

现在让我们从开始，谈一谈《秋思》里的社会批评和讽刺。

华夫人心里，当然明知万夫人容貌比不上她。但她还是一再的需要别人的附和肯定，以加她的自信，以满足她的虚荣。她吩咐女仆阿莲，回电话时不要告诉万夫人林小在替她容，亦是她虚荣心的表现。她不要别人知，特别不要万夫人知，她的是用心“打扮”来的。

许多情因素。这情，当然是华夫人的情，不一定就是作者读者的情。可是我们难免受到叙述观和作者同情语气的影响，觉得不再容易对主角冷旁观，理直气壮地嘲评她的是非。这段主观叙述里，当然还是有相当成分的社会讽刺。可是讽刺的主要对象，不再是华夫人，却变为华夫人所蔑视的万吕如珠。

她妒恨万夫人的第二个原因，便是万夫人说话十分刻薄，曾当着人取笑她，叫她“登外婆”这样的取笑，对于惧老如死、惟恐容褪的华夫人，所引起的刺激反应，我们可想而知。

华夫人心里，显然颇为妒恨万夫人。原因不少。首先便是上社会女人基于虚荣心的争风吃醋。从小说一句话，我们就可窥知华夫人这心理：

凡是“意识”叙述，当然必是取用小说角的主观观，而我说过，小说作者的观，不必和小说人的观相符。但在《秋思》中间这大段“意识”叙述里，我们却可由作者显然的同情态度或“语气”觉到作者的观和华夫人大致相合。于是华夫人对万夫人的

最明显最客观的社会讽刺，当然，就是华夫人这起上社会太太们，在政府遭受如此空前浩劫的今日，居然还躲藏在富贵豪华的安乐窝里，搓搓麻将，把全心力集中贯注在“容”这么一件肤浅的小事上。保持容貌之，是她们最关心，也可说是惟一关心的事情。年轻的时候，如果天生丽质，这当然是易如反掌的事。可是远离青年华之后，还要使不褪，就不得不取用一些人工方法来挽救，或请容师脸修眉；或如万太太，用蓝绿的圈膏遮掩袋。这些女人，既不必担心质生活的匮乏，惟一的忧虑便是老去，丧失。所以当华夫人得知上又生几丝白发，她会震惊得说话声音也颤抖起来，仿佛末日已经近在前。

而林小这个年轻容师，是社会上另一典型人——即喜奉承讨好上社会人士的典型。她“满脸羡艳的神情”“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般”称赞华夫人肤的“捧着”华夫人的手，叹：“我从来没见过，竟也有生得这样好的！”华夫人好，大概是真的。可是林小那气和态度，却难逃谄媚之嫌。聪明的林小，必然觉华夫人对万夫人的忌意，因而“噗哧的笑了一下”偷偷告诉华夫人，万夫人曾经动过拉面手术，可是最近脸又松下来，每次她去替万夫人脸，万夫人总发脾气。说着两人都笑起来。后来林小又提到“万夫人有了袋，不涂圈膏是遮不住的”两人就又笑了起来。我们不怀疑林小喜华夫人，胜过万夫人。可是我们不禁怀疑，当她到万公馆替万夫人脸时，说的话是否又有另外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