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但是不但是呀！”母亲说得更兴奋起来了：“不要以为夫妻真个是一的，不要以为男人的成功就是连他太太一起成功在内的，世界上人们只知崇拜英雄，崇拜圣人，谁肯同情为这英雄或圣人而牺牲一切的他们的妻呢？女人总是不幸的，连从前贵为六之主的皇后娘娘，还不是只能够在博个贤德的名下，睁睁地看皇帝丈夫荒无耻下去吗？”

“那末到了现在呢？”

我反对：“但是，妈妈，婚姻是不能专讲年轻貌这一的呀。”

她听见惊慌起来了，急忙丢掉烟尾，一面装放下帐去睡的样对我说：“怎么小眉你没有睡着吗？不要响，姊姊会给你吵醒的。”

母亲摇：“那也不见得吧？书呆一旦了，看见绿绿的女人，只会比普通人更垂涎呢。丈夫的学问与太太有什么相？他的学问是在他自己肚里的，你又不能把它挖来派用场。还是他放在衣袋里的钱，倒是多少要拿些来给你用的

我的心里很不以为然。仿佛母亲在今夜简直不像是往日的她了。过了许久，她的兴奋渐渐平静下去了，她忽然叹气说：“啊！我刚才说过些什么呢？我不应该对你说这类话。你太年轻，你是不会懂的，你不需要懂。唉，小眉，我们应该把这件事重新考虑过。我不为别的，只因家境太不好，你们姊姊俩又都快要毕业了，你妹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我不愿叫她中途而废，而你…

我说：“不，妈妈，你下次再不要理那个姓家的老，我们不许他上门。”

她默然半晌，便说：“人家替你媒也是好意呀！况且承德也常来我家…”

“纨绔弟，是的，承德是一个十足的纨绔儿。”母亲痛苦地说。于是她的声调上转为激昂的了：“但是贫寒弟又怎样呢？他们肯苦读，像你父亲一样，后来果然发迹了，还不是也就变成纨绔弟一般，好声犬，厌弃长时期共过患难的糟糠之妻了吗！”

我说：“但是…”

“这是封建社会的不平现象。”我说。

良久，只见母亲又揭开帐来瞧地板上了，像是不放心这烟可会烧起来否，她仿佛觉得我还没有睡着，便用细弱的声音自言自语：“假使婚姻成功，黄家还答应帮助你读书上呢。”

“现在是资本主义的社会，男女问题当然仍旧不能得到合理解决。”

在当天晚上，我睡在床里反来复去的再也睡不着，听见母亲与姊姊似乎没有声息，我也不好意思去惊动她们。许久，母亲以为我们都睡熟了，便轻轻揭起帐来，着一枚香烟，我听见她轻轻叹了一气。

，吃了一惊，立刻脸红起来，我不知她是羞愧呢？还是愠怒的表现？

我听着不免有些替姊姊难过，但在下意识中却也到自己的幸福，嘴里仍是说：“但是有学问的男人就决不会以貌取人呀。”意思中说承德没有学问，所以我们不能以他的意见代表一般男人。

不料我母亲却也有些左，她是一个存着“恶”念却又不得不继续“善”事下去的矛盾人。我在这里用“善”“恶”两字来区别她的行为与思想当然不大恰当，不过也只好如此来说明她。她在当初乃是个纯粹善良的女人，善良了这许多年却始终让她吃苦，她也不免怀疑了，觉得人应当用手段，应当讲究功利主义，但是事实上她又不到，她常恨我父亲忘恩负义，因此主张女要自立，而且不必太忠心于自己丈夫，然而直到父亲死了为止，大概她是没有一天不忠心替他服务着的。她只不过在嘴里说说气愤话罢了。

“不，我不要嫁那纨绔弟。”我愤然嚷了来。

母亲哑然失笑：“你以为社会主义下的女就一定会幸福吗？据说苏联女人虽然得到了一切‘人’的权利，但却消失了许多‘女人’的特有权利。女人是离不开孩们的。啊，假使我此刻失去了你们，我不知自己将如何能够生活下去？天生女人要养小孩，女人就得永远吃亏一着。还有女人容易老，女人渐渐的老上来，不论她在资本主义社会里，或在社会主义的社会里，都将被冷落而失去…”

母亲瞥了姊姊一，见她丝毫不动，便放低声音冷笑：“你说婚姻是不讲貌的，那么他们黄家怎么不来要你姊姊呢？”

“妈妈！妈妈…”我忽然喊她。

“话未说完，我们似乎听见姊姊在转了，母亲便急忙换了话题说：“小眉，你不要起来小便吗？要不要我替你灯？”我说不要，母亲便自己扔掉香烟，放下帐睡了，我也不敢再开，只睁开睛瞧着这黑黝黝的房间，心里觉得无限悲哀与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