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人的风度。宁波人买卖，并不需要考察对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却是只要易得公，手续得舒齐（完整），便这么的一言为定，而除此之外，也就无须再有别的什么来说明人生，说明世界。所以她容易把别人当作好人。在她所生活着的世界里，有许多好人，可是不能想象有崇与伟大的人；也有苦人，可是她只懂得他们是在受苦，而对于他们的不幸却不求甚解；也有可憎的人，但在她看来可憎就是可憎，一切都是这么简单明白的。

她的离婚，很容易使人把她看作浪漫的，其实不是。她的离婚有几心理成分，一是女孩式的负气，对人生负气，不是背叛人生；另一是成年人的明达，觉得事情非如此安排不可，她就如此安排了。她不同于娜拉的地方是，娜拉的走是没有选择的，苏青的走却是安详的。所以她的离婚虽也是冒险，但是一正常的冒险。她离开了家，可是非常之需要家。她虽然事得很好，可以无求于人，但是她觉寂寞。她要事业，要朋友，也要家。她要求的人生是闹的，着实的。

有时候看她是胆怯的，她怕吃苦，怕危险，怕一切渺渺茫茫的东西，以命运为赌博那样的事，她是连想都不敢想。因为她是生活于一个时代的。只有生活于一切时代之中的人才敢以命运为一掷，人家看来是赌博的行径，而仍然不是渺渺茫茫的。在一个时代里看来是否定的东西，在一切时代之中却有它的肯定。

她喜说话，和她在一起只听见她滔滔不绝的说下去，说下去。但并不唠叨。听她说话，往往没有得到什么启示，却是从她那里染了现实生活的活力与意，觉得人生是可以安排的，没有威吓，不暗，也不特别明亮，就是平平实实的。

有一个贴的，负得起经济责任的丈夫，有几个净的聪明的儿女，再加有公婆妯娌小姑也好，只要能合得来，此外还有朋友，她可以自己动手心请他们吃，于料理家务之外可以写写文章。这就是她的单纯的想法。

但苏青究竟是健康的，充实的，因为她是世俗的。她没有禁忌。去年冬天沈启无南来，对我赞扬苏青的《结婚十年》，就说她的好是情，写作时能够忘掉自己，仿佛写第三者的事似的没有禁忌。我完全同意他的这赞扬。苏青的文章，不但在内容上，而且在形式上都不受传统的束缚，没有一作。她的心地是净的。

她会说俏话，但她的俏话没有一句不是认真的。她长的模样也是同样的结实利落；真的鼻，鼻是鼻，嘴是嘴；无可批评的鹅脸，俊修眉，有一男孩的俊俏。无可批评，因之面的线条虽不而有一的觉。倒是在看书写字的时候，在没有罩的台灯的生冷的光里，侧面暗着一半，她的得到一新的圆熟与完成，是那样的幽沉的闹，有如守岁烛旁天竹的红珠。

承她送了我一本新版的《浣锦集》，里边的文章我大读了，觉得是五四以来写妇女生活最好也最完整的散文，那么理的，而又那么真实的。她的文章少有警句，但全篇都是充实的。她的文章也不是哪一篇特别好，而是所有她的文章合起来成了她的整个风格。我这么的写了一关于她之为人，或者有益于读者的了解她的文章，不知苏青本人以为怎样？

她的作风是近于自然主义的。但不那么冷，因而也没有由于严冷而来的对于人生的无情的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