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帮我找一根木棍,我撑着回去。"柯碧舟郑重其事地说。
"找来木棍,你也回不去啊!"邵玉蓉调皮地撅嘴一笑,扭过头去。
柯碧舟坚决地说:"我能回去…"
"能,你也不看看穿的是谁的衣服,嘻嘻。"
柯碧舟低头一瞅,这才发觉,自己穿的是一件粗白布单褂,再抬头一望,邵玉蓉手里拿着缝补的,正是他那破烂不堪的衣裤,但这当儿已经洗得干干净净了。柯碧舟低着头,不吭气了。耳边传来邵玉蓉的轻柔嗓音:
"在我家歇几天吧。腊月间你遭打,阿爸就说,几千里路外来的孩子,即便出身不好,也怪可怜的。他要我给你送点草药、鱼和蛋来。可你们集体户,我一个姑娘家来找你,不惹出闲话来吗?你要坚持回去,我们就不好照应你了…"
柯碧舟饱经忧患的心里淌来了一股暖流,热烘烘的,直冲他的脑门,下乡第三年了,从未得到过人的体贴和安慰的柯碧舟,听了这几句话,眼里满是泪水。他偷偷抹一下眼角,说:
"我出身不好,住在你家,怕连累到…"
"你为啥那么想呢?"邵玉蓉诧异地扬起了两条长眉,
"说声天打雷,乌云就会盖住额头吗?阿爸是个直肠子人,从来不怕人说闲言闲语,你还怕个啥?"
柯碧舟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邵玉蓉停止了缝补,把柯碧舟的破上衣搁在并拢的两个膝盖上,直着腰,仰起脸,侃侃而叙道:"其实,湖边寨的老少乡亲,都不是瞎子。大家私底下说,集体户里的几个上海学生娃,除了唐惠娟,就数小柯人忠厚,劳动踏实,信得过。王连发和华雯雯也还不错。那苏道诚和"小偷",简直不成个话。莫以为苏道诚和左定法打得火热,就好像他在群众中影响很好,才不是那么回事哩。再憨的人,也不会把青蛙和癞蛤蟆混成一气啊!他苏道诚给左定法送礼,还能把癞蛤蟆送成个青蛙!"
啊!三年来,柯碧舟头一次听到这样中肯的话。他万没想到,湖边寨的贫下中农和社员群众,眼睛是亮的,心底是明的,他们会根据实际表现,实事求是地评判一个知青,哪怕他出身并不好。柯碧舟的心头感到很是欣慰,他默默地暗自思忖:那么说,过去的日子里,是我自己神经过敏,把自己摆到一个叫人不可理解的卑下地位上去了?他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邵玉蓉见他不吭气儿,陡然想起了啥,把缝补的衣服搁在竹箩里,站起来说:
"嗬,我倒忘了。从昨天你摔伤到现在,还没吃过啥呢。我去给你弄来。"
说着,邵玉蓉一阵风般轻盈地跑出了闺房。望着她的背影走出屋门,柯碧舟这才觉得,自己的肚子饿得厉害,"咕嘟咕嘟"直唱《空城计》呢!他感到异常衰弱,浑身酥软乏力,头晕得厉害。湖上吹来的轻风摇曳着窗外棕榈树的叶子,太阳光在叶面上嬉戏着。柯碧舟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到湖边寨插队落户以后,柯碧舟不是没有想过自己的前途和未来,不是没有祈望过幸福。但他每想到这个问题,总不由得感到,最先离开山寨,最先能得到抽调的,必然是唐惠娟、苏道诚、华雯雯这几个出身好的知青,等他们走光了,也还有王连发和肖永川呢,王连发的父亲是高级职员,解放初期做过一笔白铁皮生意,赚了几千块钱,"文化大革命"中被旧事重提,打成漏网资本家,目前成分还未确定。肖永川的父亲是个长期病瘫在家、拿半职工资的水产工人,出身很好,只因为他偷东西出名,印象很坏。即使这样,肖永川是出名的小偷、王连发的成分尚未确定,在柯碧舟看来,他们的处境也要比自己好得多,有机会抽调时,他们也要比自己先走。不是吗,像他这种明码标价的黑五类子女(噢,"文化革命"中又变成黑八类了),每次招生招工,据说只有百分之一二的比例。真按这比例办,多少还有些希望哩。可四处盛行的"开后门""找关系""调包",首先挤掉的,就是出身不好的人,谁不知道,这类人最好对付,不怕他们闹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