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他心里作是言。一路困扰他的癫情绪，在面对大昭寺时骤然静息下去。夜空明朗如洗，星光湛然，无尽的虔敬和忏悔从心底升起。

十二之前，长生回到住，稍作洗漱之后上床就寝。凌晨时分，复又醒来，听见铜铃声，和车碾过的声音。他失眠已有多年，浅眠且易醒，一旦梦又如连续剧，好像竭力要从时光赎回所失。似不甘心，要在短暂光里，比别人多活几生几世。

起离去之时，发现不远还有一女，也在收拾铺盖。这夜滞留在此，虔心朝拜的女令长生心生尊重，不由多望了一。

他看的书从《西藏通史》到《菩提次第广论》《菩萨行论》，广驳杂，不一而足。店里的小妹已经习惯他的存在，静默安然姿态，会准时为他续，送上餐。

少年时，长生从尹守国得知这位经历传奇的喇嘛。他将他的故事，当传说来了解。

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这是三十七岁前的尹长生，如今的索南次仁摈弃前尘，甘心隐遁。昔日呼风唤雨只成一晒。更甚者，昔日的野心执着正是今日罪孽的源。

今日他读《仓央嘉措秘传

甚长的一段时间，住YABSHIPHUNKHANG的人都能在院落里看见一个男人一整天坐在那里，看一本书，喝一杯茶或咖啡。他轻易不与人谈，不是背包客式的故作落拓或急于。

人需自赎，而非枯坐等人救度。没有见到桑吉之前，他需要自行梳理，希望能整理绪，辨别内心症结所在。纵不能解决，亦当自觉自知。

因是忽然升起的意念，长生并未准备磕长的东西，就先对着大昭寺，观想着释迦牟尼等像，规规矩矩磕足了一百零八个。额红，内心安然。每一次匍匐下去，贴面在地，都能受到这大地的召唤，以及内心涌起的对这土地的沉，泪滴落。

事实证明，质的繁盛，对内在的清醒觉悟，毫无用。

他里，有一分藏的阅读望被勾起。关于西藏的历史，关于宗教、修行的意，生存的真意。长生静默的外表之下，潜藏着对故土的愧和切探寻。童年时，离藏太早，一切未及了解。成年后，忙于在经济转型中掌握规则，一个成功的商人。与人心缠斗，同变幻不定的局势、政策博弈，关注之亦难在此。

若泪能清净回之，若死灭能使内心莲焕然盛开，他愿以死相赎。

面对着大昭寺，长生决意磕完十万长。今夜，是起。

他祈愿，愿上师加持，愿佛陀慈悲照拂。

长生饮清减，并不挑剔刁难。回到拉萨，他恢复用藏语对话，如此可以免却许多不必要的搭讪。他亦并不着急去寻桑吉，而是独一隅，阅读非常多的书。阅读使他沉心思索。

转经上已有人摇动经筒，喁喁前行。那绛红僧衣的古修拉，神情悲漠顺然，中念念有词。长长路，并无一人开xx谈。这朝圣之路，唯以丈量，用灵魂贴近。除此之外，都是多余。回望去，布达拉燃烧了千年的酥油灯，仍然将熄未熄。天似墨，寓意不明，唯有月光明洁，雨似甘，消解心业障。

贴着冰凉地面，泪如火再一次灼伤脸庞。这土地似有神圣灵，他的悲。回到拉萨，长生仿佛失去对泪的掌控。他羞耻而酣畅地，要将抑压了三十余年的泪悉数尽。为这红尘狼迹消耗搁置的半生光，为这徒劳无功，罪孽重的争斗之心和无用之躯。

长生知上天对己的庞大福泽。他六岁之后便生活优渥，年纪轻轻阅尽荣华，一路风光无限。这般际遇转折，正如昔日被桑结嘉措迎布达拉的仓央嘉措。

那转经蜿蜒曲折幽，不似真实，似是俗世之外的回路，静默存在。长生凝望着大昭寺，默念六字真言，五投地拜下去。

同少年的仓央嘉措一开始就能意识到布达拉生活与故乡的大落差不一样，幼年的长生，除了生活际遇与以前天壤之别以外，并未特别意识到尹家与普通人家的不同。要到少年时，他看到社会制改变，从商的人如过江之鲫，而日后他们津津乐、捧炫耀的东西，是他司空见惯的，他才知晓，原来自己早已在社会质的。

听见淅沥雨声，他以为听错。这个季节，还未到真正的雨季，无端怎会落雨？推窗一看，孤月悬靛蓝天空。细雨扑面，脸上一阵冰凉酥麻。

苏缦华低着，并不知这是与长生的第一次默然相对。此时，他们只是不一语的陌生人，在尘世满怀心事，肩而过。

面对布达拉只能仰望，面对大昭寺只能匍匐。从这建筑的实相上受到无尽的虚空和人生的易逝。

睡不着，看看又要天亮，长生索穿衣起，走去布达拉。黎明之前的静寂街，巷中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小巷里，藏族人聚集的酒吧彻夜闹，弹唱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