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欣顿时不去看黑夜了。她看着他，黑暗中目光淋淋的。那个年长的护士代她陈述了事情始末，蒋医生唉声叹气，娘家大哥似的，有怨有恨也羞于启似的。女护士告诉温和沉沉的指导员，李欣正在用从脖往下冲时，偶然抬看见窗上白白的大脸。那是个太受屈辱惊吓的李欣，一时都没了反应，跟大白脸面面相嘘了一会，才喊起来。“大白脸”胆好大，听见喊都没有上跑，把蹲着抱住的李欣又看了一会，才逃走。两个年轻的小女兵说她们从屋里跑来，忘了拿手电，又一起回去拿手电。手电照到了那个“狗日氓”飞奔而去的背影。小姑娘们检讨自己的不英勇，不然可以跟着追一段，至少把他的材、步态看清楚，记下来的。

李欣在指导员轻声和她说话时了几次，摇了一次。温想走过去问问指导员，是否上结束这场僵持，先回营帐去睡觉，反正还有明天，这三十多个兵反正在押，一个也跑不了。他刚走到指导员旁边却听李欣说：“我当然能认来。”

指导员向李军医转过，轻声说了一句什么。医疗组另外四个成员围在门，不来，脸都拉得颇长。他们想让两个连首长明白，李欣背后还有他们呢。他们不停地接耳，每一回接耳，他们目光的命中就换一个靶，换到一个新的丙兵上。他们的接耳让丙兵们很不好受。让他们的连长也很不好受。

他让指导员开场白。指导员说的都是天下所有指导员的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不会放过一个坏人；组织上其实知你是谁，只不过给你一次机会，让你自己站来…温在看这三列士兵。他突然发现全连的最典型丙兵都列在了这里。他们的姿、面相都是一苦相，一个比一个黑瘦、一模一样地弯背曲，一刷齐地五短，一定是从小家穷，母亲们让他们凑和穿小鞋，穿成了小脚男人。

温看一李欣。他发现李欣也在看董向前。董向前可经不住一前一后两双盯，嘴和牙齿互不相让；前者把后者关家丑似的关门，后者不断破门而。他那傻笑的脸莫名地让温把心提到了嗓。

她的声音又更新了一回。这是个有着好多嗓音的女。

半夜十二，五个排所有人把自己的证词写了来，并列了证人。除了上夜班的人，没有一个人涉嫌。

听他的装腔作势。

但董向前在这个队伍里还是丑得耀，虽然他脸不黑。他站在第一排最后一名，从侧面看他向前伸着脖，嘴不时抿一抿，把四颗上门牙抿去一两秒钟，不行了，似乎气也不来，嘴又迸开，放那些牙。这就是为什么别人总误认为小董在无端傻笑。

但李欣的睛告诉他，她听了他的装腔作势。她的睛也能得六亲不认。他问她什么时候发现那“狗日氓”把“一张大脸”贴在窗上的，她冷冷地看着他肩后面——她宁肯看十一左右的黑夜。她连劳驾自己说普通话的力气都不想费，用很适合吵嘴的重庆话说她怎么会知“什么时候”？温连长这样问她是想难住她吗？仅仅几十分钟，他们从熟人变成了生人。他从来没让女人如此抢白过，闷住了，一再在心里自己开，因为不开真成了理亏，但他开不了。女医生又说，想不到下连队会这事。他嘴一松，说：“我代表全连向李军医表歉意。”

从十二到一，是顺着另一条线索追查：所有穿五号鞋的人全站到连的日光灯下，让李军医辨认。这下搜索圈迅速缩小，一共三十六个人列成三列纵队，执勤排长破锣一响：“向右转！”三十六个人全都转向了两手搁在腹前，手指编织手指的李军医。李军医还是台上的打扮；便装，小衫，发松散，脸容白而透腊光。直到这一刹那，温才觉得自己是很向着她的，是很想为她去伤害一下那个“目光暴者”的。

现在站在温面前的是另一个李欣，冷艳收敛，漂亮的睛谁也不看，因为看去没有一个好东西。温陪着小心问她，是不是记得住“大白脸”的模样。她，搭不理，意思是她看错了一个连的人，包括他连长。指导员隔一会打一个保票：事情一定会查个落石，清白的战士们是一锅雪白的粥，还能允许一颗耗屎得人家没法下勺。

指导员已转换了人称，一一个“你”：告诉你，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忍心吗？同志们被慢腹消磨力、战斗力，你一颗耗屎还要来影响大家的名誉？也影响大家睡觉嘛！睡不了觉，明天到作业面上事故，统统要算在你上！

温又飞快地看了一董向前。他五号尺码的脚站得一直一偏；他连“稍息”都稍息不来，是了功夫学的，所以当兵这么久还稍息得那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