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最后一节课是育，天上正在下雨，是那末夏初黑黢黢的小雨，裹着灰尘和泥浆，寒冷又暗。因为下雨，育课改成了自习课。场上空无一人，泥浆从树叶上滴下来，脏得有儿刺鼻。黄泥跑成了绵渍渍的乡间小路，几只瘪了气的足球撂在路上无人过问。从二？一班的三楼教室望下去，学校就像是一座荒凉的村庄。有些同学跑到楼里绳、打羽球、下克琅棋，或者就是打情骂俏。包京生留在教室里，真跟变戏法似地，从书包里掏了一大堆芒果，连声请同学们，吃吧吃吧都吃吧…。他显得慷慨、侠义，乐善好施，也绝不提老师打学生的事情了。

我一掌把朱朱掀开，桌椅跟关节折断似地喀喀作响，朱朱倒在丢满纸屑的走上。我依然把双手抱在前，我想，现在是该陶陶起来了。但是，陶陶没有起来，而朱朱也没有哭。事后我想起，如果陶陶起来，如果朱朱嚎啕大哭，我本不知该怎么办。陶陶煽我的耳光，我会豁命跟他打吗？如果朱朱大哭，我立刻就会成了人人喊打的老鼠，几十个拳打过来，我又该如何？好在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阿利把朱朱从地上拉起来，朱朱笑笑，说，这疯又犯病了。朱朱用更温和的方式拉住我的胳膊，把我拉走了。

我的睛迎着她的睛，一也没有退让。于是她的睛最终就挤成了一条，成了一个贵妇人怜悯一条狗似的微笑，她说，可怜的何风啊，何风…。

有好多人都围了上来劝伊娃，哄她，夸奖她，拍她的肩膀，并且用谴责的光看着我。我把双手抱在前，依然沉默着。伊娃还在搭搭，泪从她的指间下来，如同清鼻涕挂在老太婆的鼻尖上。

我觉得朱朱才真的是疯了。

第二天，包京生也来上学了。他背着一只假冒伪劣的阿迪达斯大袋，跟个地质学家似的，看起来健康，红，而且红中带着光照的黧黑，一不像是从医院来的，更像是去海南或者云南的野外度了一个长假。在校服的外边，他披了一件据说在北京大院里正时兴的对襟褂，脚上着一对老布鞋，这使他大的躯显得有重脚轻了，成语里怎么说的？是巍巍耸、也是危如累卵吧？

我哼了一声，反问她，陶陶会去一个瘸吗？

然而我什么也不说，还是那么死死地盯着她。我记得，有一次英雄麦麦德被官军捕获，他就是这么一言不发地盯着对手的。他说过一句话，勇敢的人他的睛也成了刀，怯懦的人他的刀也成了狗屎。伊娃就好象听到了我的心声一样，她终于埋了，用双手捧住自己的脸，哇哇地哭了起来。她哭得又丑又难听，就像屋上的一只笨猫在哇哇叫。

但朱朱也哼了一声，轻轻地，像是善意的微笑，就跟和我商量什么问题似的，她说，也许，陶陶的就是那瘸吧？

朱朱住我的胳膊，她说，给伊娃个歉吧，个歉就什么都算了。

我呸了一，我说，陶陶是太过分了。可怜的伊娃，她不知陶陶是在耍她，他想看到我为他掉泪呢。

但是，当上课铃声再次响起的时候，陶陶没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从此就留在了伊娃的边。伊娃从前的同桌乖乖地和陶陶换了场地。下午放学，伊娃坐在了捷安特的后座上。陶陶的嘴里在哼一支歌。我向朱朱发誓说，过去从没有听到陶陶哼过歌，他是一搭腔就要跑调的。现在他居然哼起歌来了！

朱朱说，为什么陶陶就不能伊娃呢？

除了朱朱怕麻烦，几乎所有同学都吃了他的芒果。芒果已经熟透了，蜡黄的果染上了接近腐烂的酒红，把撕开，就散发陈年的酒味。芒果自然是不够的，大家就分着吃，你咬一，我咬一。陶陶抓了最大的一个递给伊娃，伊娃吃了一半，再送回陶陶手上。陶陶呼噜噜地啃着，像啃着一瘸

朱朱细声细气地对我说，陶陶上伊娃了。

我暗暗惊诧，我从没有想到，一个聪明绝的女孩会用这猫腔来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