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三桂一心一意的也想皇帝，他从来没说过，可是我知。只不过他心里害怕，老是在犹豫，又想动手，又是不敢。只要他今天不死，总有一天，他会皇帝的；就算只在昆明城里也好，只一天也好。永历皇帝逃到缅甸，吴三桂追去把他杀了。人家说，有三个皇帝断送在我手里，崇祯、永历，还有李自成这个大顺国皇帝。怎么崇祯皇帝的帐也算在我上呢？今日吴三桂不知会不会死？如果他将来了皇帝，算我又多害死一个皇帝了。大明的江山，几十万兵将、几百万百姓的命，还有四个皇帝，都是我

“我在明朝的皇里，崇祯皇帝黄昏时临幸，赞叹我的貌。第二天皇帝没上朝，一直在寝殿中陪伴着我，叫我唱曲给他听，为我调脂抹粉，拿起眉笔来给我画眉。他答应要封我贵妃，将来再封我皇后。他说从今以后，皇里的妃嫔贵人，再也没一个瞧得上了。皇帝很年轻，笑得很畅的时候，突然间会怔怔的发愁。他是皇帝，但在我心里，他跟从前那些来嫖院的王孙公也没什么两样。三天之中，他日日夜夜，一步也没离开我。”

“李自成败回北京，就登基了皇帝，说是大顺国皇帝。他带着我向西逃走，吴三桂一路跟着追来。李自成虽然打了败仗，还是笑得很朗。他手下的兵将一天天少了，局面越来越不利，他却不在乎。他说他本来什么也没有，最多也不过仍旧什么都没有，又有什么希罕了？他说他生平了三件得意事，第一是死了明朝皇帝，第二是自己过皇帝，第三是睡过了天下第一人。这人说话真俗，他说在三件事情之中，最得意的还是第三件。”

“第四天早晨，我先醒了过来，见到边枕上一张没丝毫血的脸，脸颊凹了去，眉皱得的，就是睡梦之中，他也在发愁。我想：‘这就是皇帝么？他了皇帝，为什么还这样不快活？’这天他去上朝了，中午回来，脸更加白了，眉皱得更加了。他忽然向我大发脾气，说我耽误了国事。他说他是英明之王，不能沉迷女，成为昏君。他要励图治，于是命周皇后立刻将我送去。他说我是误国的妖女，说我在里耽了三天，反贼李自成就攻破了三座城市。我也不伤心，男人都是这样的，什么事不如意，就来埋怨女人。皇帝整天在发愁，心里怕得要死，他怕的是个名叫李自成的人。我那时心想：‘李自成可了不起哪，他能叫皇帝害怕，不知是怎样的一个人？’”

她抬起来，向韦小宝瞧了一，只见他脸上充满了兴奋之，注视李吴二人搏斗，这时候吴三桂在反击了，长矛不断刺。“他向周国丈把我要了去。过不了几天，皇帝便命他去镇守山海关，以防护满洲兵打来。可是李自成先攻破了北京，崇祯皇帝在煤山上吊死了。李自成的下捉了我去，献给了他。这个豪的汉，就是崇祯皇帝在睡梦中也在害怕的人吗？”

旧日院里的姊妹人人羡慕，说我运气好。她们年纪大了，却还在院里那勾当。”

她想起从皇来之后，回到周国丈府里。有一天，周国丈大宴宾客，叫她来歌舞娱宾，就在那天晚上，吴三桂见到了她。此刻还是清清楚楚的记得，烛火下那满是情的火炽光，隔着酒席过来。这光她生平见得多了，随着这样的光，那野兽一般的男人就会扑将上来的抱住她，撕去她的衣衫，只不过那时候是大广众之间…忽想：“刚才那个娃娃大官见到我的时候，也过这样的光，当真好笑，这样一个小娃娃，也会对我迷迷。唉！男人都是这样的，老是这样，连小孩也这样。”

“当时只受声名累，贵戚名豪竟延致。一斛明珠万斛愁，关山漂泊腰肢细。错恣狂风扬落，无边来天地。尝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尘土，一代红妆照汗青。”

陈圆圆退在房角，脸惨白，闭住了睛，脑海中闪过了当年一幕幕情景：

眶中泪珠涌现，停了琵琶，哽咽着说：“吴梅村才知我虽然名扬天下，心中却苦。世人骂我红颜祸，误了大明的江山，吴才却知我小小一个女，又有什么能为？是好是歹，全是男汉的事。”韦小宝：“是啊，大清成千成万的兵打来，你这样滴滴的一个人儿，能挡得住吗？”又想：“她这样又弹又说，倒像是苏州的说书先生唱弹词。我跟她对答几句，帮腔几句，变成说书先生的下手了。咱二人倘若到扬州茶馆里去开档，教轰动了扬州全城，连茶馆也挤破了。我靠了她的牌，自然也大风。”正想得得意，只听她唱到：

陈圆圆长叹一声，泪簌簌而下，呜咽：“献丑了。”站起来、将琵琶挂在墙，回到蒲团坐下，说：“曲最后一段，说的是当年吴王夫差死国亡的事。当年我很不明白，曲说的是我的事，为什么要提到吴？就算将我比作西施，上面也已提过了。吴，吴难是说平西王的王吗？近几年来我却懂了。王爷兵练，穷奢极，只怕…只怕将来…唉，我劝了他几次，却惹得他很是生气。我在这三圣庵家，带发修行，忏悔自己一生的罪孽，只盼大家平平安安，了此一生，哪知…哪知…阿珂…阿珂…”说到这里，呜咽不能成声。

韦小宝：“我在丽院时，曾听她们说什么‘房夜夜换新人’，新鲜闹，也没什么不好啊。”陈圆圆向他瞧了一，见他并无讥嘲之意，微喟：“大人，你还年少，不明白这中间的苦。”弹起琵琶，唱：

陈圆圆睁开来，只见李自成挥舞禅杖，一杖杖向吴三桂打去。吴三桂闪避迅捷，禅杖始终打不中他。陈圆圆心想：“他手还是快。这些年来，他天天还是在练武，因为…因为他想皇帝，要带兵打到北京去。”

“他攻破了北京，忙碌得很，明朝许许多多大官都给他杀了。他下在北京城里掳掠，捉了许许多多人来拷打勒赎，许许多多无辜百姓也都给害死了。可是他每天晚上陪着我的时候，总是很开心，笑得很响。他鼻鼾声很大，常常半夜吵得我醒了过来。他手臂上、大上、上的真长，真多。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男人。”

“吴三桂本来已经投降了他，可是一听说他把我抢了去，就去向满洲人借兵，引着清兵打关来。唉，这就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了。李自成带了大军去，在一片石跟吴三桂大战，满洲兵突然现，李自成的下就溃败了。他们说，一片石战场上满地是鲜血，几十里路之间，躺满了死尸。他们说，这些人都是为我死的。是我害死了这十几万人。我上当真负了这样大的罪孽吗？”

“君不见，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看不足，香径尘生鸟自啼，廊人去苔空绿。换羽移万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为君别唱吴曲，汉东南日夜。”

唱到这个“”字，歌声曼长不绝，琵琶声调转，渐渐淹没了曲声，过了一会，琵琶渐缓渐轻，似乎汩汩远去，终于寂然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