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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鹅(2/2)

竹篱之内的院,薄薄的泥层下面尽是岩石,只能些番茄、蚕豆、芭蕉之类,却不能树木。竹篱之外,坡岩起伏,尽是荒郊。因此这小屋赤的,孤零零的,毫无依蔽;远远望来,正像一个亭。我长年坐守其中,就好比一个亭长。这地离街约有里许,小径迂回,不易寻找,来客极稀。杜诗“幽栖地僻经过少”一句,这室可以受之无愧。风雨之日,泥泞载途,狗也懒得走过,环境荒凉更甚。这些日的岑寂的滋味,至今回想还觉得可怕。

1946年夏于重庆。

我的小屋易主的前几天,我把这鹅送给住在小龙坎的朋友人家。送之后的几天内,颇有异样的觉。这觉与诀别一个人的时候所发生的觉完全相同,不过分量较为轻微而已。原来一切众生,本是同,凡属血气,皆有共。所以这禽鸟比这房屋更是牵惹人情,更能使人留恋。现在我写这篇短文,就好比为一个永决的朋友立传,写照。

自从这小屋落成之后,我就辞绝了教职,恢复了战前的即居生活。我对外间绝少往来,每日只是读书作画,饮酒闲谈而已。我的时间全是我自己的,这是我的格的要求,这在我是认为幸福的。然而这幸福必须两个条件:在太平时,在都会里。如今在抗战期,在荒村里,这幸福就伴着一苦闷─—岑寂。为避免这苦闷,我便在读书、作画之余,在院豆,菜,养鸽,养鹅。而鹅给我的印象最。因为它有那么庞大的,那么雪白的颜,那么雄壮的叫声,那么轩昂的态度,那么傲的脾气,和那么可笑的行为。在这荒凉举寂的环境中,这鹅竟成了一个焦。凄风苦雨之日,手酸意倦之时,推窗一望,死气沉沉分惟有这伟大的雪白的东西,擎着琥珀的喙,在雨中昂然独步,好像一个武装的守卫,使得这小屋有了保障,这院有了主宰,这环境有了生气。

这鹅的旧主人姓夏名宗禹,现在与我邻居着。

鹅,不拘它如何傲,我们始终要养它,直到房卖脱为止。因为它对我们,质上和神上都有供献。使主母和主人都喜它。质上的供献,是生。它每天或隔天生一个,篱边特设一堆稻草,鹅蹲伏在稻草中了,便是要生了。家里的小孩更兴奋,站在它旁边等候。它分娩毕,就起,大踏步走屋里去,大声叫开饭。这时候孩们把地捡起,藏在背后拿来,说是怕鹅看见了要生气。鹅真是大,有的四倍呢!主母的内积得多了,就拿来制盐,炖一个盐鹅,一家人吃不了!工友上街买菜回来说:“今天菜市上有卖鹅的,要四百元一个,我们的鹅每天挣四百元,一个月挣一万二,比我们工的还好呢,哈哈,哈哈。”我们也陪他一个“哈哈,哈哈。”望望那鹅,它正吃饱了饭,昂凸肚地,在院里跨方步,看野景,似乎更加神气了。但我觉得,比吃鹅更好的,还是它的神的贡献。因为我们这屋实在太简陋,环境实在太荒凉,生活实在太岑寂了。赖有这一只白鹅,院,增加生气,我寂寥。

且说我这屋,真是简陋极了:篱笆之内,地二十方丈,屋所占的只六方丈。这六方丈上,建着三间“抗建式”平屋,每间前后划分为二室,共得六室,每室平均一方丈。中央一间,前室特别大些,约有一方丈半弱,算是堂兼客堂;后室就只有半方丈,比公共汽车还小,作为家人的卧室。西边一间,平均划分为二,算是厨房及工友室。东边一间,也平均划分为二,后室也是家人的卧室,前室便是我的书房兼卧房。三年以来,我坐卧写作,都在这一方丈内。归熙甫《项脊轩记》中说:“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又说:“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我只有想起这些话的时候,觉得自己满足。我的屋虽不上漏,可是墙是竹制的,单薄得很。夏天九钟以后,东墙上炙手可,室内好比开放了汀。这时候反教人希望警报,可到六七丈的地下室去凉快一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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