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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颖访问记(2/2)

例如当我正在吃饭的时候定要我抱她到“尤尤”去;夜醒来的时候放声大哭,要求到“外外”去。然而越是恣意,越是天真,越是明显地衬托世间大人们的虚矫,越是使我动。所以华瞻在江湾找到了更宽敞的房屋,请到了保姆,要接她回去的时候,我心中发生了一矛盾:在理智上乐愿她回到父母的新居,但在情上却地对她惜别,从此家里没有了生气篷的南颖,只得象杜甫所说:“寂寞养残生”了。

我在她家逗留了大半天,乘她沉沉睡的时候悄悄地离去。她照旧依恋我。这依恋一方面使我兴,另一方面又使我惆怅:她从闹的都市里被带到这幽静的郊区,笼闭在这沉寂的舍里,已经一个星期,可能尘心渐定。今天我去看她,这昙一现,会不会促使她怀旧而增长她的疑窦?我希望不久迎她到这里来住几天,再用事实来给她证明她的旧居的存在。

我想用事实来替她证明我们的存在,在她迁去后一星期,到江湾去访问她。坐了一小时的汽车,来到她家门前。一间小的东洋式住宅门,新保姆抱着她在迎接我。南颖向我凝视片刻,就要我抱,看看我手里的“都都”。然而目光呆滞,脸无笑容,很久默默不语,显然表示惊奇和怀疑。我推测她的小心里正在想:“原来这个人还在。怎么在这里现?那间屋存在不存在?阿婆、阿姨和‘几几’存在不存在?”我要引起她回忆,故意对她说:“尤尤”,“公公,都都,外外,买。”她的目光更加呆滞了,表情更加严肃了,默默无言了很久。我想这时候她的小心境中大概显情景。其一是:

“一向熟悉的公公、阿婆、阿姨哪里去了?一向熟悉的那间屋哪里去了?一向熟悉的门巷和街哪里去了?这些人和环境是否永远没有了?”她的小脑里一定发生这些疑问。然而无人能替她解答。

初生时,怖夫天之乍明乍暗,家人曰:昼夜也。怪夫人之乍有乍无,家人曰:生死也。”南颖此时的观正是如此。

走上楼梯,书桌上有她所见惯的画册、笔砚、烟灰缸、茶杯;斗里有她所玩惯的显微镜、颜料瓶、图章、打火机;四周有特地为她画的小图画。其二是:电车旁边的一家鲜店、一个满面笑容的卖人和红红绿绿的许多;她的小手手拿了其中的几朵,由公公抱回家里,在茶几上的瓶里。但不知这时候她心中除了惊疑之外,是喜是悲,是怒是慕。

我十一钟回家,家人已经把上所有为南颖作的画揭去,把所有的玩收藏好,免得我见怀人。其实不必如此,因为这毕竟是“乐的别离”;况且江湾离此只有一小时的旅程,今后可以时常来往。不过她去后,我闲时总要想念她。并不是想她回来,却是想她作何想。十七、八个月的小孩,不知世间有“家”、“迁居”、“往来”等事。她在这里由洋囡囡变成人,在这里开始有知识;对这里的人、房屋、家、环境已经熟悉。她的心中已经肯定这里是她的家了。忽然大人们用车把她载到另一个地方,这地方除了过去晚上有时看到的父母之外,保姆、房屋、家、环境都是陌生的。

那一天他们准备十钟动,我在九半钟就悄悄地拿了我的“都都”,门去了。

在六十多年前,我也曾有过这。然而六十多年的世智尘劳早已把它磨灭殆尽,现在只剩得依稀仿佛的痕迹了。由于接近南颖,我获得了重温远昔旧梦的机会,瞥见了我的人生本来面目。有时我屏绝思虑,注视着她那天真烂漫的脸,心情就会迅速地退回到六十多年前的儿时,尝到人生的本来滋味。这是最切的一幸福,现在只有南颖能够给我。三个多月以来我一直照她,她也最亲近我。虽然为她相当劳瘁,但是她给我的幸福足可以抵偿。

她往往不讲情理,恣意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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