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去年有一天，我为了必要的事，将离家远行。在以前，每逢我门了，你们一定不兴，要阻住我，或者约我早归。在更早的以前，我门须得瞒过你们。你弟弟后来寻我不着，须得哭几场。我回来了，倘预知时期，你们常到门或半路上来迎候。我所描的那幅题曰《爸爸还不来》的画，便是以你和你的弟弟的等我归家为题材的。因为我在过去的十来年中，以你们为我的生活安者，天天晚上和你们谈故事，作游戏，吃东西，使你们都觉得家生活的温，少不来一个爸爸，所以不肯放我离家。去年这一天我要门了，你的弟妹们照旧为我惜别，约我早归。我以为你也如此，正在约你何时回家和买些什么东西来，不意你却劝我早去，又劝我迟归，说你有玩意可以骗住弟妹们的阻止和盼待。原来你已在我和你母亲谈话中闻知了我此行有早去迟归的必要，决意为我分担生活的辛苦了。我此行觉轻快，但又觉悲哀。因为我家将少却了一个黄金时代的幸福儿。

１９３４年岁暮，选辑近作漫画，定名为《人间相》，付开明版。选辑既竟，取十年前所刊《恺画集》比较之，自觉画趣大异。读序文，不觉心情大异。遂写此篇，以为《人间相》辑后。

你的意思以为：这个人要不得，其要求可以不允许；而阿宝是一个重要不过的人，其要求岂有不允许之理？今所以不允许者，大概是当错了的原故。所以每次声地提醒你母亲，务要她证明阿宝正，允许一切要求而后已。这个一味“要黄”而专门欺侮弱小的捣分，今天在那里牺牲自己的幸福来增弟妹们的幸福，使我看了觉得可笑，又觉得可悲。你往日的一切雄心和梦想已经宣告失败，开始在遏制自己的要求，忍耐自己的望，而谋他人的幸福了；你已将走惟我独尊的黄金时代，开始在尝人类之的辛味了。

以上原都是过去的事，但是常常切在我的心，使我不能忘却。现在，你已中学生，不久就要完全脱离黄金时代而走向成人的世间去了。我觉得你此行比嫁更重大。古人送女儿嫁诗云：“幼为长所育，两别泣不休。对此结中，义往难复留。”你黄金时代的“义往”，实比嫁更“难复留”，我对此安得不“结中”？所以现在追述我的所，写这篇文章来送你。你此后的去，就是我这册画集里所描写的世间。我对于你此行很不放心。因为这好比把你从慈的父母旁遣嫁到恶姑的家里去，正如前诗中说：“自小闺内训，事姑贻我忧。”事姑取甚样的态度，我难于代你决定。但希望你努力自，勿贻我忧而已。

约十年前，我曾作一册描写你们的黄金时代的画集（《恺画集》）。其序文（《给我的孩们》）中曾经有这样的话：“我的孩们！我憧憬于你们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想委曲地说来，使你们自己晓得。可惜到你们懂得我的话的时候，你们将不复是可以使我憧憬的人了。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但是你们的黄金时代有限，现实终于要暴的。这是我经验过来的情形，也是大人们谁也经验过来的情形。我看见儿时伴侣中的英雄、好汉，一个个退缩、顺从、妥协、屈服起来，到象绵羊的地步。我自己也是如此。‘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你们不久也要走这条路呢！”写这些话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而现在你果然已经“懂得我的话”了！

①英文stick（手杖）的译音。

果然也要“走这条路”了！无常迅速，念此又安得不结中啊！

小凳给你，你也大喊“要黄！要黄！”你要长竹竿玩，母亲拿一“史的克”①给你，你也大喊“要黄！要黄！”你看不起那时候还只一二岁而不会活动的。吃东西时，把不好吃的东西留着给吃；讲故事时，把不幸的角派给当。向母亲有所要求而不得允许的时候，你就声地问：“当错么？当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