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上来了。星渐渐的稀少，天上空阔起来。和微风匀到一起的光，象冰凉的刀刃儿似的，把宽静的大街切成两半，一半儿黑，一半儿亮。那黑的一半，使人到森，亮的一半使人到凄凉。李四爷，很想继续听着大夫的话，可是上觉得分外的疲倦。他打了个很长的哈欠，凉风儿与凉的月光好象一齐他的中；凉的，疲倦的，泪，顺着鼻往下。了鼻，他稍微神了一。他看见了护国寺街立着的两个敌兵。他轻颤了一下，全都起了极细碎的小白疙疸。

钱先生已被大家给安放在床上。他不能仰卧，而金三爷又不忍看他脸朝下爬着。研究了半天，瑞宣决定教老人横卧着，他自己用双手撑着老人的脖与大。怕碰了老人的伤，他把自己的夹袍轻轻的搭上。老人似乎是昏昏的睡过去，但是每隔二三分钟，他的嘴与腮就猛的动一下，用力的往下一登；有时候，随着与的动，他轻喊一声——象突然被蜂或蝎螫了似的。扶着，看着，老人，瑞宣的夹肢窝里了凉汗。他心中的那个几乎近于象的"亡国惨"，变成了最的，最鲜明的事实。一个有学识有德的诗人，在亡国之际，便变成了横遭刑戮的野狗！他想泪，可是愤恨横在他的心中，使他的泪变成一些小的火苗，烧着他的与。他不住的嗽。

间的苦，可是死后会不至于受罪。因此，他不大怕那些外来的危患。反之，世上的苦难越大，他反倒越活跃，越肯去帮别人的忙。他是要以在苦难中所尽的心力，去换取死后与来生的幸福。他自己并说不上来他的信仰是从哪里来的，他既不信佛，不信玉皇大帝，不信孔圣人，他也又信佛，信玉皇与孔圣人。他的信仰中有许多迷信，而迷信并没能使他只凭烧香拜神像去取得好的报酬。他是用义举善行去表现他的心，而他的心是——他自己并不能说得这么清楚——在人与神之间发生作用的一个机关。自从日本人了北平城，不错，他的确到了闷气与不安。可是他的仿佛会从目前的危难跃过去，而看着那更远的更大的更有意义的地。他以为日本鬼的猖狂只是暂时的，他不能只暂时的患难而忽略了那久远的事件。现在，听到了大夫的话，李老人想起钱先生的家败人亡。在平日，他看大夫与钱先生都比他着许多，假若他们是有彩羽的鹦鹉，他自己不过是屋檐下的麻雀。他没想到日本人的侵袭会教那些鹦鹉上变成丢弃在垃圾堆上的腐鼠。他不再讨厌在他旁边走着的瘦医生了。他觉得连他自己也许不定在哪一天就被日本人砍去颅！

大夫停止了说话，看着那一对只有钢盔与刺刀发着光的敌兵，他的贴着李四爷，象求老人保护他似的，快也不是，慢也不是的往前走。李四爷也失去了态度的自然，脚落在有月光的地上倒仿佛是落在空中；他的脚，在平日，是最稳当的，现在他觉得飘摇不定。他极不放心手中的药箱，万一敌兵要起疑呢？他恨那只可以被误认为弹箱的东西，也恨那两个兵！

李四妈把钱少搀到西屋去，教她睡下。四大妈还不觉得饿，而只想喝。喝了两三大碗开，她坐在床边，一边着脑门上的汗，一边和自己嘀咕："好好的一家人哟！怎么会闹成这个样呢？"她的大近视被汗淹得更迷糊了，整个的世界似乎都变成一些模糊不清的黑影。

金三爷在门儿买了几个又又的面饽饽，啃两饽饽，喝一开。他时时的凑过来，看亲家一。看亲家似睡似死的躺着，他的面饽饽便在中，噎得直打嗝儿。躲开，一开，他的气又顺过来。他想回家去休息，可是又不忍得走。他既然惹了冠晓荷，他就须起腰板等着下回分解。他不能缩缩脑的躲开。无论怎么说，刚才在冠家的那一幕总是光荣的；那么，他就不能是非场去，教人家笑他有始无终！把饽饽吃到一个段落，他上了长烟袋，着腰板着烟。他觉得自己很象秉烛待旦的关老爷！医生来到，金三爷急扯白脸的教李四爷回家："四爷！你一定得回家歇歇去！这里全有我呢！走！你要不走，我是狗日的！"

敌兵并没涉他们。可是他们俩的脊骨上到寒凉。有敌兵站着的地方，不他们在发威还是笑，总是地狱！他们俩的脚是在他们自己的国土上走，可是象小贼似的不敢把脚放平。极警觉，极狼狈的，他们走到了小羊圈的儿上。象老鼠找到了似的，他们到了安全，钻了去。

四爷见金三爷起了关门誓，不便再说什么，低声的把诊费多少告诉了瑞宣，把那个戒指与那钱也递过去。"好啦，我回家吃东西去，哪时有事只喊我一声。金三爷，祁大少爷，你们多辛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