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四爷和瑞宣来敲锣鼓，他大仁大义的答应下："二百块以内，我兜着！二百了，我不那个零儿！这年月，谁手里也不方便！"说完，他和李四爷又讨论了几句；对四爷的办法，他都了；他从几句话中看来四爷是内行，绝对不会把他的"献金"随便被别人赚了去。对瑞宣，他没大招呼，他觉得瑞宣太文雅，不会是能办事的人。

他和默先生作过同院的街坊。默先生没有借过他的钱，而时常送给他茵陈酒，因此，两个人成了好朋友。默先生一肚诗词，三爷一肚账目，可是在不提诗词与账目，面都把脸喝红了的时候，二人发现了他们都是"人"。

"没关系！"瑞宣惨笑了一下："你我大概差不多！""真的？我还是只说我自己吧！八个孩，一个老闹病的老婆！我就象被粘在苍蝇纸上的一个苍蝇，想飞，可是不能动！"唯恐瑞宣张嘴，他抢着往下说："是的，我知连小燕还不忍放弃了一窝黄嘴的小儿，而自己到南海上去飞翔。可是，从另一方面看，岳武穆，文天祥，也都有家！咱们，呕，请原谅！我，不是咱们！我简直是个妇人，不是男汉！再抬看看北平的文化，我可以说，我们的文化或者只能产生我这样因循苟且的家伙，而不能产生壮怀激烈的好汉！我自己惭愧，同时我也为我们的文化担忧！"瑞宣长叹了一声："我也是个妇人！"

李四爷去奔走。瑞宣，因为丧事的"基金"已有了着落，便陪着野求先生谈天。好象是有一暗中的谅解似的，他们都不敢提默先生。在他们的心里，都知这是件最值得谈的事，因为孟石仲石都已死去，而钱老先生是生死不明；他们希望老人还活着，还能恢复自由，好使这一家人有个办法。但是，他们都张不开来谈，因为他们对营救钱先生丝毫不能尽力，空谈一谈有什么用呢？因此，他们中虽然没有闲着，可是心中非常的难过，他们的神互相的告诉："咱们俩是最没有用

他们去找少的父亲——金三爷。他是个大块。虽然没有李四爷那么，可是比李四爷宽的多。宽肩膀，脖，他的几乎是四方的。上脸上全是红光儿，脸上没有胡须，上只剩了几十灰白的发。最红的地方是他的宽鼻，放开量，他能一顿喝斤半粱酒。在少年，他踢过梅桩，摔过私跤，扔过石锁，练过形意拳，而没读过一本书。经过五十八个秋，他的工夫虽然已经撂下了，可是还象一黄那么结实。

金三爷的办公是在小茶馆里。泡上一壶自己带来的香片，两袋关东叶烟，他的睛看着来去的人，耳中听着四下里的话语，心中盘算着自己的钱。看到一个合适的人，或听到一句有灵的话，他便一个木楔似的挤到生意中去。他说媒，拉纤，放账！他的脑里没有一个方块字，而有排列得非常整齐的一片数目字。他非常的钱，钱就是他的"四书"或"四叔"——他分不清"书"与"叔"有多少不同之。可是，他也能很大方。在应当买脸面的时候，他会狠心的拿钱来，好不致于教他的红鼻减少了光彩。假若有人给他一瓶好酒，他的鼻就更红起来，也就更想多发光。

这次来到钱家，他准知买棺材什么的将是他的责任。可是，他不便自告奋勇。他须把钱到亮飕的地方。他没问亲家母的经济情形如何，她也没一求助的气。他忍心的等着；他的钱象舞台上的名角似的，非敲敲锣鼓是不会来的。

怕野求难堪，瑞宣嘟囔着："咱们都穷到一块儿啦！"

们抢着饭吃。孙七把话说完，野求把中没咽净的东西都吐在地上。没顾得找帽，他只向屋里嚷了一声，就跑了来；一边走一边落泪。

就是他，陪着瑞宣熬了第一夜。瑞宣相当的喜这个人。最足以使他们俩的心碰到一的是他们对国事的忧虑，尽忧虑，可是没法去为国尽忠。他告诉瑞宣："从历史的久远上看，作一个中国人并没什么可耻的地方。但是，从只顾私而不顾公，只讲斗心路而不敢真刀真枪的去这一看，我实在不佩服中国人。北平亡了这么多日了，我就没看见一个敢和敌人拚一拚的！中国的人惜命忍辱实在值得诅咒！话虽这样说，可是你我…"他很快的停住，矫正自己："不，我不该这么说！"

因为友好，他们一来二去的成了儿女亲家。在女儿阁以后，金三爷确是有后悔，因为钱家的人永远不会算账，而且也无账可算。但是，细看一看呢，第一，女儿不受公婆的气；第二，小公母俩也还和睦；第三，钱家虽穷，而穷的气，不但没向他开借过钱，而且仿佛本不晓得钱是什么东西；第四，亲家公的茵陈酒还是那么香咧，而且可以白喝。于是，他把后悔收起来，而时时暗地里递给女儿几个钱，本利一概牺牲。

现在，瑞宣和李四爷来向野求要主意。野求的珠定住了。他的轻易不见一血的瘦脸上慢慢的发暗——他的脸红不起来，因为贫血。张了几次嘴，他才说话来："我没钱！我的大概和我一样！"

连最说话的陈野求也半天无话可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