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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后杂谈(2/6)

单说剥法,中国就有。上面所抄的是张献忠式;还有孙可望〔16〕式,见于屈大均的《安龙逸史》〔17〕,也是这回在病中翻到的。其时是永历六年,即清顺治九年,永历帝已经躲在安隆(那时改为安龙),秦王孙可望杀了陈传父,御史李如月就弹劾他“擅杀勋将,无人臣礼”皇帝反打了如月四十板。可是事情还不能完,又给孙党张应科知了,就去报告了孙可望。

张献忠的自然是“贼”式;孙可望虽然也是,但这时已是保明拒清的石,封为秦王,后来降了满洲,还是封为义王,所以他所用的其实是官式。明初,永乐皇帝剥那忠于建文帝的景清〔18〕的,也就是用这方法的。大明一朝,以剥始,以剥终,可谓始终不变;至今在绍兴戏文里和乡下人的嘴上,还偶然可以听到“剥揎草”的话,那皇泽之长也就可想而知了。

然而,中国的士大夫是到底有雅气的,例如李如月说的“株株是文章,节节是忠”就很富于诗趣。临死诗的,古今来也不知有多少。直到近代,谭嗣同〔22〕在临刑之前就一绝“闭门投辖思张俭”秋瑾〔23〕女士也有一句“秋雨秋风愁杀人”然而还雅得不够格,所以各诗选里都不载,也不能卖钱。

《安龙逸史》大约也是一禁书,我所得的是吴兴刘氏嘉业堂〔24〕的新刻本。他刻的前清禁书还不止这一,屈大均的又有《翁山文外》;还有蔡显的《闲渔闲闲录》〔25〕,是作者因此“斩立决”还累及门生的,但我细看了一遍,却又寻不什么忌讳。对于这刻书家,我是很激的,因为他传授给我许多知识——虽然从雅人看来,只是些庸俗不堪的知识。但是到嘉业堂去买书,可真难。我还记得,今年天的一个下午,好容易在文义路找着了,两扇大铁门,叩了几下,门上开了一个小方,里面有中国门房,中国

真也无怪有些慈悲心人不愿意看野史,听故事;有些事情,真也不像人世,要令人骨悚然,心里受伤,永不全愈的。残酷的事实尽有,最好莫如不闻,这才可以保全灵,也是“是以君远庖厨也”〔19〕的意思。比灭亡略早的晚明名家的潇洒小品在现在的盛行,实在也不能说是无缘无故。不过这一心地晶莹的雅致,又必须有一好境遇,李如月仆地“剖脊”脸孔向下,原是一个看书的好姿势〔20〕,但如果这时给他看袁中郎的《广庄》〔21〕,我想他是一定不要看的。这时他的灵有些儿不对,不懂得真文艺了。



这是蜀宾〔13〕从成都带来送我的,还有一《蜀鉴》〔14〕,都是讲张献忠〔15〕祸蜀的书,其实是不但四川人,而是凡有中国人都该翻一下的著作,可惜刻的太坏,错字颇不少。翻了一遍,在卷三里看见了这样的一条——“又,剥者,从至尻,一缕裂之,张于前,如鸟展翅,率逾日始绝。有即毙者,行刑之人坐死。”

清朝有灭族,有凌迟,却没有剥之刑,这是汉人应该惭愧的,但后来脍炙人政是文字狱。虽说文字狱,其实还着许多复杂的原因,在这里不能细说;我们现在还直接受到毒的,是他删改了许多古人的著作的字句,禁了许多明清人的书。

也还是为了自己生病的缘故罢,这时就想到了人解剖。医术和刑,是都要生理学和解剖学智识的。中国却怪得很,固有的医书上的人五脏图,真是草率错误到见不得人,但刑的方法,则往往好像古人早懂得了现代的科学。例如罢,谁都知从周到汉,有一施于男的“刑”也叫“腐刑”次于“大辟”一等。对于女就叫“幽闭”向来不大有人提起那方法,但总之,是决非将她关起来,或者将它起来。近时好像被我查大概来了,那办法的凶恶,妥当,而又合乎解剖学,真使我不得不吃惊。但妇科的医书呢?几乎都不明白女下半的解剖学的构造,他们只将肚看作一个大袋,里面装着莫名其妙的东西。

该万不该的竟从“养病”想到“养病费”上去了,于是一骨碌爬起来,写信讨版税,稿费。写完之后,觉得和魏晋人有,自己想,假使此刻有阮嗣宗或陶渊明在面前现,我们也一定谈不来的。于是另换了几本书,大抵是明末清初的野史,时代较近,看起来也许较有趣味。第一本拿在手里的是《蜀碧》〔12〕。

“可望得应科报,即令应科杀如月,剥示众。俄缚如月至朝门,有负石灰一筐,稻草一捆,置于其前。如月问,‘如何用此?’其人曰,‘是揎你的草!’如月叱曰,‘瞎!此株株是文章,节节是忠也!’既而应科立右角门阶,捧可望令旨,喝如月跪。如月叱曰,‘我是朝廷命官,岂跪贼令!?’乃步至中门,向阙再拜。…应科促令仆地,剖脊,及,如月大呼曰:‘死得快活,浑清凉!’又呼可望名,大骂不绝。及断至手足,转前,犹微声恨骂;至颈绝而死。随以灰渍之,纫以线,后乃草,移北城门通衢阁上,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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