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是登出来了,编者却加了一按语,很勇敢地高唱“打破旧礼教”说是像该文中所叙述的恋爱痛苦,也是旧礼教造成的。梅女士很不满意这个牛头不对马嘴的按语。她想:一切罪恶可以推在旧礼教身上,同时一切罪恶又在打破旧礼教的旗帜下照旧进行,这便是光荣时髦的新文化运动!
文章发表后第三天,黄因明女士忽然到梅女士家里来了。这位“野猫”样的女士,脸色不大好看,一对阴沉沉的眼睛简直带几分凄厉可怕。
“我的嫂子常常来对你诉苦罢?”
黄因明直捷爽快地提出这样的问句来。
“没有说起什么特别的事。”
梅女士给了个坚决的否认;心里却这样想:看她怎样好意思说出来。
“哦,梅,你不用赖。你的文章便是证据。我不是来和你吵架。我想和你做好朋友。你不是一个无聊的少奶奶,也不是滥出风头的新青年,所以我要和你做好朋友。我不愿我所敬爱的人对于我有误解。”
黄因明微笑地说,很亲热地抓住了梅女士的手。这一番话,句句打中梅女士的心坎,她觉得刚才的否认太不坦白,忍不住脸上热烘烘了。黄因明已经接下去说:
“你说我这人不可解,你是看错了。我不是妖怪,我是个平常的人,能够想,能够感觉,会发脾气,懂得要快乐,和一般人一样。和一般人不同的,就是我不愿意装假,我并且还要故意揭破别人的假面具。就因为这一点原因,我没法住在父亲那里,只好到堂兄这里来了。谁料到这又引起嫂子的嫉妒!梅!我是人,我会发脾气,很大的脾气,我对自己说:‘既然她这样无理由的发醋劲,我就老实和她的丈夫发生关系,看她怎样?’我就做了。我却并没占据她的丈夫;丈夫还是她的,和原来一样,并没少了一条腿,一只手,或一些什么。梅,你可以说,在我自己这面,很不必这么办;但是在我的嫂子那面,我并没损害了她的一丝一毫。我也知道,如果我最初就会装假,如果我最初就不对堂兄那样亲热,那便一天的风云都不会发生,我的嫂子自然不吃醋了,可是我为什么要装假?我是一百二十分的不愿意装假!”
睁大了眼睛看着梅女士,黄因明似乎在问:这你就明白了罢?
“可是你那时大概不曾想到会发生悲惨的结局罢?”
梅女士在半晌惘然以后,轻声地用这个问句回答。
似乎不很了解,黄因明的阴沉沉的眼波在梅女士脸上很快地一掠,便大笑起来;她带着不大相信的意味反转来问:
“什么悲惨的结局?”
“你的嫂子说,不是尼姑庵便是棺材!”
“不是尼姑庵便是棺材?吓,吓,吓!”
黄因明又狞笑了。梅女士不禁打了个寒噤,觉得这笑声太可怕;刚才对于黄因明的一些好感,便顿时消灭。
“既然她那样的看轻自己的生活的权利,为什么当初要吃醋?而且是毫无理由的吃醋呀?”
黄因明忽然收了笑容,很严肃地说。
“这个,也因为她是一个人,有感觉,有脾气;并且因为她是一个女子,有数千年来遗传的女性的弱点。”
梅女士委婉地给了一个针锋相对的驳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