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脾气是大家给激坏的。小时我也不这样，可从小时，我就不知怎么和别人相。我一和别的女孩玩儿，她们就笑我，男孩也笑我。我嫁到这个村里，你别看他们现在对我激，你问他们以前有人和我说过一回话不？就是说，也是带着嘲笑的刺探。”

胡大姑脸上忽现怒容，似是愤恨着所有人间的不平：“你别看在祠堂那日他们那么可怜，可就是这些无用的可怜人，一有机会，他们也会伸爪在你的心里里抠呢。就是现在，我帮他们了一回手，以后在他们里，我还是一个外人——是一个外人，这一生都不会变的。”

胡大姑似乎倦了，她起烟煤，狠狠了一旱烟，叹：“我不该跟你个孩说这些的。总之，这是命，这就是命。”

小稚静静地听着，只觉天上刚才还被余日映晚霞的云在失了日光后渐渐变成铁青了。

胡大姑不由笑了：“可惜那时我没遇见你，要是遇见了，难得有一个说我不丑的，哪怕你比我小十岁，我当童养媳也要找你来嫁了。——本来我也不是就真嫁不去，要说，比我丑的还有呢。可我爹从小就没把我当女孩儿养过，那些绣呀、针线呀，我一样不会……”她的脸上一羡慕的神“这么一耽误，我就一直耽误到二十五岁。直到有一天，那是十年前了，我爹天喜地地回来了，说给我找了个婆家，就是这七家村的。我也就遇见了……”她面上一丝又又恨的神“……就是那个死鬼路青楚。爹说了一声要我嫁过来，不我舍不舍得离开娘，就把我带来了。快到时我才知，原来他遇险时，这村里人人敬仰的一个什么余老救过他一命。他要报答别人找不到机会，就把我送来了。他们两个男人就这么商定了我的一生一世，要我嫁给那个路青楚。路青楚当然不敢不听他余叔的，我……虽然拧着我爹，但大事上，我还从没跟他对着过。我刚见到那个男人时，觉得，也还……罢了。”

罪仇，哪一回回来没带回麻烦来？我那老爹是个比我还劣的，和屠刀门的人也不好，和老刀把都不和，所以屠刀门全迁了关外，只我们家还留在河间府。他从小就不把我当个女孩儿养，教我练武，教我蹲桩，教我使大锤。我们家的铁匠铺，从我十三岁起，可就是我支撑着。”说着，她叹了气“这我也不怨，但小稚儿，你还小，不知生为一个女孩家的苦，尤其是——长得丑。”

她面上一分神往的神：“不知别人怎么说，反正，我觉得他漂亮，是那拿去晃的男人。他的儿，那叫一个白呀……”她的神情似全都了记忆中，那个男人，那场初恋，那段姻缘……这么想着，两行泪就从她的脸上了下来“他的五官也周正，我觉得，嫁这么个人，也就不屈了。余老人看我有功夫，他虽没说，却似暗地里对我很放心。我知，他是想，如果我成了七家村的人，等他百年之后，这些老幼妇孺，要是受到了什么欺负，就不会没人没人顾了。如果，那个路青楚对我稍好一，我也就认了。女人嘛——我也是个女人呀，嫁个人就图个一生一世的。生为他路家人，死为他路家鬼，他家里要了什么事，为他尽最后一滴血我也情愿。可他……结婚时还好好的，结婚后一个月，他就走了，说是去生意。以后，就算回来看他老娘，也只呆几日，还从来在他老娘屋里搭一个床，从不我房的。——生意，有什么生意值得那么忙呀？想想，他家田里地里，锅台灶上，哪一样不是我在忙活？我图他什么？他上有瞎了的娘，下面三个弟弟倒有两个傻的，剩下一个说话都说不清楚。还要养一个叔爷，他前房死了的女人还留下来一个孩。我忙里忙外图个啥，不就是图他个人吗？可他……嫌我丑。”

她可能是太没有机会诉说了，今日对着个孩，不由都说了来。只见泪一行一行地冲刷着她宽胖的黑脸：“我说，路青楚，你让我给你生个孩吧。只要生了孩，你一生不回来，在外面养小女人都可以。可他连这一都不给我。我原来也没对五剩儿不好，可那小崽，你问他，从我门后他叫过我一声娘不？村里的人也不知跟他说了什么，在他心里了个毒，总是认为后娘就不是人养的，就是注定对他坏的。我一年二年对他也还好呀，可我心里闷呀，要发在别人上。大家都来说我，我一气就拿五剩儿气，反倒没人说我了，好像这样倒合了他们的预想。我一把力气用不光，男人又不回家，我不在他上又在谁上？”

天上的云已铁青了。小稚心里浮起一丝绝望。他从小也是孤独的，他懂得那畸零的绝望。所以他虽小，不能全懂胡大姑里的话，但在心里，却浮起一同命相怜的觉。胡大姑的脸上，不知是云影的关系，还是别的什么，也泛一丝铁样的青。

小稚嘴：“你不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