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愚也?”方笑言手指周四道:“陆郎浸淫于情多年,何不以不世之学点醒于他?”陆忆裳虽有心助周四脱出情网,听了这话,竟无端生出落寞之感,叹道:“只怕曲高和寡,人反诬其为谬。”
方笑言道:“陆郎一代情宗,而没于烟花之巷,确是可叹。只是……”陆忆裳道:“只是怎样?”方笑言道:“只是陆郎自诩有醒世觉迷之说,终不能让人信服。若四弟闻君一语,能迷途知返,愚兄方衷心拜服。”陆忆裳笑道:“方兄何须用激将之法?我与四弟一见如故,岂有不帮之理?只是粲花之论,自当配以名花。”转身冲门旁一女子道:“你去通禀一声,便说扬州陆郎,欲与芷君姑娘一会。如蒙不弃,得瞻芳容,此心幸甚。”言罢从怀中取出几张银票,塞在那女子手上。那女子连声答应着出门去了。
隔不多时,那女子又转了回来,面有难色道:“我家姑娘说,只有意广才高之士,她方肯见。若是寻常俗客,却……”说到这里,偷眼望向陆忆裳,不再续语。陆忆裳笑道:“若不见面,怎知陆某倜傥?”那女子道:“我家姑娘说,公子只须做诗一首,她看后自辨清浊。”
陆忆裳调笑道:“偏巧陆某目不识丁,这便如何是好?”方笑言道:“陆郎才追子建,诗压元白,此刻正当挥毫,不必再谦了。”陆忆裳笑道:“方兄既如此说,小弟只得斗胆献丑了。”
方笑言去西首几案上取了文房四宝,放在陆忆裳面前,跟着磨起墨来。陆忆裳笑道:“探花郎为我研墨,幸何如之!权且胡绉一首,以慰垂鉴之情。”提笔饱蘸浓墨,也不思索,便在纸上写道:“且抛壮志与红裳,幡然提剑入屠场。荡尽胸中惟豪气,血海狂澜染大江。”写罢将笔掷在一边,哈哈笑了起来。
方笑言初见他振笔直书,笔法雄浑丰厚,颇有些颜筋柳骨,尚自暗暗称羡。及见他一挥而就,满纸凶戾之气,惊道:“陆郎何故造此奇语?扬州皎月,断乎不照英雄!”陆忆裳低头看时,也自心惊:“我怎地忽放豪声?适才似有一股奇气入怀,那是从何而来?”嘴上却道:“不惟北地英雄,方有元龙豪气。我淮左名俊,亦时发虎啸之声。”拿起诗稿,交到那女子手上。那女子转身出门。
三人坐了一会,陆忆裳见那女子仍未回转,向众歌姬道:“可有新曲,唱来我听。”众女子抚琴轻歌,妖娆唱道:“艳帜高张,缠头价重,只待将郎心暗动……”方笑言听词文不雅,微笑摆手。众女子又换一曲,歌道:“玉楼春暖笙歌夜,肯信愁肠日九回……”
周四正坐在那里发呆,听此一句,心头一震:“依它歌中所唱,每日尚能愁肠数回。可我自下得华山,却似死了一般,胸中空空荡荡,连半点愁肠也未剩下!”他自在华山遭逢变故,神智本就时清时浊,这时努力回想从前的支鳞片甲,脑海中却浑噩一片,甚么也想不真凿。便在此时,忽听一女子唱道:“咱俩个恩断义绝,月残花缺,谁还念锦帐罗帷……”
周四骤然间听了,一颗心似被揪住,啊地一声,死死盯住那女子樱桃小口,仿佛她口唇再动,便能将自家心肝捣碎。陆忆裳见他神色有异,腾地站起身来,接着唱道:“恰秋风凋碧树,天地也笑你情痴……”此一句刚出,周四大叫一声,仰面栽倒,昏了过去。
方笑言抢步上前,将周四扶起,眼见他面如死灰,哽咽道:“周四弟太过至情,久必休矣!忆裳,你怎地还要让他伤心?”陆忆裳笑道:“惟其至情,方能彻悟。小弟自有办法,方兄不必担心。”说罢按向周四人中。过了一会,周四悠悠醒来,刚一睁眼,便哀嚎道:“天地也笑我痴情,天地也笑我痴情!”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忽听屋角那个老妪冷冷的道:“世上还有这么痴情的男子,可真是难得!”
便在此时,只见门帘一挑,前时那女子笑盈盈走了进来,冲陆忆裳挤眉弄眼地道:“公子,我们姑娘来了。”随见一人轻移莲步,歀蹙湘裙,似一股柔风般飘然而入。
方陆二人虽未回头,已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心中都是一荡。转身看时,只见来人髻云高绾,鬟凤低垂,粉面朱唇,眉目如画。身着一件白色罗裙,虽衬得身材有些瘦削,却越发显出娉婷玉质;低垂粉颈,嫣然而笑,更别有一种娇羞之态。端的是丰姿楚楚,仪态万方。
方笑言虽阅人无数,但见了此等佳丽,也是惊叹不已,疑为天人。陆忆裳眼望此女,却不住地盘算。
却听那女子道:“烦几位久候,妾这厢赔罪了。”说着给方陆二人道个万福。方笑言听她燕语呢喃,莺声娇媚,心中一乱,忙举手还礼。再看众歌姬时,只觉个个蠢俗不堪,仿佛嫫母相似。陆忆裳却不作声。
那女子望了陆忆裳一眼,羞怯道:“尊驾便是陆公子么?”陆忆裳微微一笑道:“不才陆忆裳,有辱姑娘视听。”那女子娇声道:“公子奇情壮采,颇见文胆;若近京应试,或可蟾宫折桂。”陆忆裳笑道:“忍把浮名,早换了浅斟低唱。”那女子见他人物俊雅,谈吐不俗,已然有意,又道:“公子既不喜功名,终日以何为乐?”陆忆裳自嘲道:“小可每日以浮表掩孤高,以清谈解寂寥,以接近求远离,自是其乐陶陶。”
那女子嫣然一笑道:“公子言近旨远,颇有高致雅量,使妾已生自陋之感。”言罢见周四痴痴地坐在地上,诧然道:“这位公子是……”陆忆裳忙道:“此乃我家少主人。”那女子面露惊异道:“如此说来,妾当真失礼了。”忙走到周四面,盈盈拜了下去。方笑言正要拆穿,忽听陆忆裳咳嗽一声,冲自己暗递眼色。方笑言知他素有机变,此举必含深意,便不说破。
那女子轻声对周四道:“公子驾临,使妾顿感蓬筚生辉。敢问公子台甫是……”陆忆裳道:“此乃我家周四少爷。”那女子哦了一声,说道:“秋夜已寒,公子且请上座。”扶周四坐在椅中,就势坐在周四身边。周四仍是真魂出窍,对那女子浑然不觉,口中只是叨念:“笑我痴情……笑我痴情……”
那女子初见周四衣着打扮,全不似豪门公子模样,不禁微微生疑。这时细细端详,只见他满脸痴迷,神情憔悴,但眉宇间自有一股奇气,笼得真神不散,心下暗暗称异:“这人虽不及陆公子风流俊雅,可神色间这一股含蓄包容的气度,却是陆公子万万不及的。”她久在青楼,王孙贵胄见过无数,每日里强颜欢笑,皆能应付自如,此时见了周四,却生出异样感觉,心头隐隐约约,竟有些不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