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望地下,神情都甚专注。那人心生好奇,拉周四走到近前,见地上东一堆、西一块,摆下许多小石子,一时不明其故。那两个老者见有人来,也不抬头,仍旧自顾其事。
少刻,只听其中一蓝衫老者道:“我这阵法,二十年前你便破解不得,目下你齿落毛脱,那可更加不行了。”说话间面带微笑,得意扬扬。他对面那个老者身穿黑袍,方颐大口,面目甚是凶丑,听他讥讽,抬头骂道:“你神气个屁!等老子打了出去,再撕你那张烂嘴!”说罢又抓耳挠腮,低头沉思。
那人与周四悄立一旁,看出原来那蓝衫老者用石子布下一阵,却要那黑袍老者用手中泥球由一门打入,破阵而出。这阵法看似极简,但奇正相生,阴阳逆转,却又颇多神妙。那黑袍老者连弹数弹,滚向左右两门,无奈那蓝衫老者袍袖轻挥,劲风带动石子,不断变换阵法,左遮右拦,始终将弹子困在阵内。那黑袍老者数遭不逞,心绪烦躁,弹子弹出,全然没了章法。
那蓝衫老者见对方技穷,欢情难抑,口中轻哼道:“这一般虎将哪里找,况乎诸葛用计谋……”那人站在一旁,本也看不出究竟,听他一唱,猛然想到:“莫非他这阵法,是当年诸葛武候所遗的八阵图?”他平生所学甚博,低头细看,见数十个石子果是依休、生、杜、景、伤、死、惊、开八门所布,虽是以石子易兵甲,但井井有条,神髓俱在。
他既看破阵理,又见那黑袍老者面色青紫,一筹莫展,不由起了扶弱之心,左脚微探,抵住一个泥弹,脚尖一震,泥弹猛地奔正东生门打入。那泥弹一入石阵,仿佛活了一般,滴溜溜直转,迅疾滚向西北景门。那蓝衫老者见了,忙挥动大袖,变阵阻挡。孰料那泥弹去得太快,叭地一声,撞在景门旁一颗石子上,借力反弹,慢慢滑向西南休门。
那蓝衫老者面色一变,挥袖间一股劲风扫来,将休门处石子拂乱。那黑袍老者见状,大叫道:“你耍赖!”话音刚落,却见那小小泥弹仿佛被人拽了一下,突然掉过头来,向正北开门滚去。那蓝衫老者惊呼一声,阻拦已晚,虽运掌如风,将正北石子尽数震乱,那泥弹却泥鳅般滑出阵去,直滚出四五尺远,兀自转个不停。
那蓝衫老者羞怒在心,起身道:“尊驾是谁?”那人负手笑道:“空山野人,微末无名。”那黑袍老者拍手笑道:“烂笛冯,这回你可服了吧?”那蓝衫老者横了他一眼,又盯住那人道:“适才末技,贻笑方家。尊驾可愿再比一场?”目光冷冷,在那人身上不住打量。
周四唯恐出事,拽了拽那人衣角道:“咱们走吧。”那人却笑道:“鱼虫之学,原不登雅堂。不知先生清兴何瞩?”那蓝衫老者冷笑道:“冯某今日便附这风雅之态,与尊驾讨教一下礼乐笙镛。”探手入怀,取出一只黄灿灿的笛子来。
那人精神一振,笑道:“古有伯牙、子期,音通道合,流芳千古。今日老夫与先生亦和一曲,嘲风咏月,也算风流。”那蓝衫老者见他谈吐不俗,形貌却龌龊丑陋,心道:“这厮想是易服诡行之辈,不知有何图谋?适才他破阵手法刁钻难测,我须加倍小心。”将笛儿放在嘴上,微一凝神,吹了起来,音调竟说不出的低沉晦涩。
周四听笛声呕哑古怪,心道:“他二人这是要比甚么?”却见那人神色凝重起来,伸二指入口,撮唇成哨,猛地调门一拔“唏溜溜”一声脆响,宛如凤鸣鸾啼一般,和上那铜笛之音。
那蓝衫老者听对方哨声飞扬,转折处全无半点痕迹,忙收摄心神,以笛声与之相抗。按说笛声本走悠扬宛转的路子,高渺处极尽曲折回旋,声隐意浓,方为佳妙。谁料那蓝衫老者吹了半天,笛声却愈来愈低微诡秘。那人几次撮哨引笛声高拔,都如鸿毛落水,毫无回应。
二人斗了一阵,那人见始终奈何对方不得,停哨笑道:“所谓治世之音安以和,亡国之音哀以思。你只走这低怨暗婉的死路,我便真的赢你不得么?”吸一口气,蓦地纵声长啸起来,啸声初时清亮明澈,渐渐越啸越响,声音也越来越尖细刺耳。
周四偷眼看那蓝衫老者,见他脸上瞬息间由红变紫,由紫变白地转了几回,大是惊奇不解。他哪里知道,二人此时此刻,正以几十年深厚内力相拼,个中凶险,较之拳剑相搏,犹为狠恶了一层。
那蓝衫老者原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人物,一幅铜笛下了几十年苦功,端的非同小可。初时他笛走宫调,只在中吕、黄钟几调上游移,暗下却潜运肺脏之气,伺机反攻。他多年勤练,已将宫、商、角、徵、羽五音与五脏之气相通相感,顺调互应。蓦地里听那人啸声上昂,气息微乱,笛声情不自禁地转到商音上来。与此同时,只觉右肋下霍地一热,肝气直冲入脑,头上一阵晕眩。
那人听对方笛声高拔,心中大喜,正待杨声引他就范,忽觉心口一阵狂跳,一口气淤在胸间,啸声再想拔高半点,都已不能。
便在这时,那笛声骤然一变,竟吹出商音“南吕调”来。金音秋声,悠悠远飘,霎时间天地仿佛转入了深秋,凉风飒飒,草木枯凋,万物生机尽隐。那人正欲聚气扬声,闻得此音,忽生悲凉之意,只觉流水向东,落花坠地,终不可挽,一时悲怀慷慨,啸声中便带出一股英雄末路的意韵。
那蓝衫老者听啸声由高亢转为低浑,精神大振,忽尔笛声一转,又吹出羽音“黄钟调”来。水音冬声,直如寒冬霜雪,转瞬之间,河川仿佛尽被冻结。那人凄苦之际又闻此音,神色大变,啸声不自觉地随着笛声转为轻轻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