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敌区行的歌，绵绵的，小傅，你总唱这歌，是什么意思？"刘淑珍说话了。她嗓发哑，面容憔悴，瘦削，看得是受刑后的虚弱。

"姑，咱们的命还不知哪会儿上阎王爷那儿去呢，你唱的好叫人心烦！"那两个中年妇人皱着眉说。

青年男哈哈大笑起来。

"没息！吃着碗里的，又想着盆里的。想着相好的，就别嫁翻译官呀！"又是那个啐痰骂小傅的妇人说话了。小傅好像没听见，任人骂她再不声。

"那有啥关系？它也没歌颂敌人，它唱的是情。"说着，小傅又仰着，躺在草铺上轻轻地唱了起来：

听到小傅要嫁给翻译官的话，柳明惊奇地睁开睛，向两个吵架的女人望着。小傅仍然躺在稻草上，仰脸朝天睁着两只大睛，不气也不恼，接着叹了一气，慢声细气地说：

你要不听，

"我唱《何日君再来》－－可好听呢。你知这首歌么？在北平，在好些大城市，现在可时兴这首歌呢…"

小傅在一块砖、一把稻草当成的枕上，连连摇，连连叹气，黑黑的大睛充盈着泪。

柳明扭过，双盯在边小傅的脸上，愣怔地看了好一会儿。小傅被那双并无恶意的睛看得不好意思了，忽然哀伤地说：

好景不常在。

今宵离别后，

柳明心里一惊，怎么这个人一下就把她认来了？他们要什么？

柳明望着小傅汪汪的泪，自己也忍不住想哭。她极力控制自己，小声说：

自个儿是土鳖，

柳明觉得奇怪，这个区小傅，大概还是个小知识分，被俘狱后，动摇了，想叛变嫁给翻译官了。可是黑黑的大睛里，又明显地了的哀愁。

"我叫林静，不姓柳。"柳明把一歪，站在屋门冷冷地说。

何日君再来？

"谁想抗日谁就抗吧，反正咱没劲抗了。谁愿意娶咱，咱就跟谁，反正怎么也是一辈。"

柳明听了，觉得有好笑，可是沉重的心情，哪里笑得来。中年农妇之一，使劲啐了一粘痰，沾在砖墙上，柳明看着恶心，轻轻闭上了睛。

哪有儿开？

"别唱了！别唱了！"

…

低声问：

"你总唱歌，唱什么？－－有什么好唱的呢？"

好不常开，

"柳小，不要演戏喽！你还没有被捕，我就认你啦－－你绝不是林静。"

"你把手给我。"小傅用自己的指在柳明的一只手心里反复写着两个字："严刚－－严刚"。柳明明白这指的是她的男朋友。她知这个人，他是三区青救会主任。想来小傅在三区妇女工作和严刚恋了。她被俘，准备嫁给翻译官；他还在抗日，从此分别在两个敌对的阵营，也许永远不能再相见。所以，她那么哀伤地反复唱着"何日君再来"。她在伤心他们的生离死别么？

"柳大，我认识你－－我们一起开过会。假如你能去，请你替我告诉他，我的心死了，人也死了－－叫他忘掉我这个弱的女人吧！"

"哈哈，柳明女士不必演戏啦！你假装林静，骗得了日本人，

泪洒相思腮。

"你认识我？奇怪！我可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个汉走狗！"

"你这个下三烂的娘儿们，真不要脸！还是抗日呢，一狱，就想嫁给白脖儿翻译官－－快去当新娘吧！别在这里恶心人了！"

"既然忘不了他，那你应当争取去…"

何必这儿来…

"他是谁？"柳明低声问。

"刘淑珍劝过我，我也谢你的好意。可是，我没有勇气，我怕挨打受刑…不就是几十斤么，我不要这个臭算了…"这声音悲切、绝望。柳明心里一阵激，自己是不是也要受刑受辱呢？怎么狱三天了，敌人还没有提审她，他们在打什么鬼主意？是不是要像对小傅那样…她正胡思想着，铁门打开了，女狱卒喊着林静的名字叫她来。

在一间不是刑讯室，而是办公室样的屋里，木椅上坐着一个年轻的穿着西服、打着领带的男人。柳明走门里，这个男人向她一瞥，微微笑容，手向椅上一让：

这歌的曲调确实怪好听、怪动人的。柳明第一次听到，虽觉得它过于哀婉、缠绵，可小傅嗓不错，唱得有味儿，她愿意听，农妇却不听。小傅听到那两个农妇阻拦她唱，她撇撇嘴，反而用"何日君再来"的曲调唱起回敬词来－－

愁锁解笑眉，

刹那间，柳明似乎看见了一颗弱的破碎的心。她伸手，摸摸小傅蓬、污脏、沾满碎草的发。

"柳小，请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