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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4/6)

音便在他耳边响起了,焚毁弹药的爆炸声也没能把这声音淹没掉。他想,也许这声音并不是外在的,而是从他怦怦激跳的心脏中,从他爆涌着热血的脉管中发出的。

他是眼见着郝老四搂响这一枪的。当时,他就站在距他不到三英尺的窝棚另一侧。他见他把枪管压在下巴下,并没想到他会自杀。郝老四又矮又胖,血战同古时,小腿上挨了一枪,他以为他是想靠枪的支撑力休息一下,过去,他也这样做过的:两手压着枪口,下巴搁在手背上。没想到,这回,他自己对着自己搂了一枪!他赶过去阻拦的时候已经晚了,一个年轻的生命随着一阵飘渺的硝烟化入了永恒。

眼泪不知不觉就落了下来。从同古到这里,他照应了他一路。一路上,这个伤兵给他讲笑话,讲自己嫖窑子、玩女人的故事。他用一个大兵的粗鲁语言,把人生中最隐秘的也是最见不得人的事情都揭穿了给他看,让他知道人生是多么肮脏。他不承认有什么叫做爱情的东西。他说爱情就像苍蝇的交配,只不过说得好听一点罢了,人类的虚伪恰恰表现在这一点上。当然,他的原话并不是这样说的,他的话,要比这粗野得多,生动得多,他一段话中总要搭配三至五个“操他妈”

他开头挺讨厌他,对他野蛮的言论听得很不入耳,他是相信爱情的。他密闭的心灵世界中就荡漾着爱的春风,他把昨日的同学,今日的同事曲萍像供奉上帝一样供奉在心灵深处那个春风飘逸的世界里。每日每夜,他都拥抱着她,亲吻着她,爱抚着她。他不说,对任何人都不说。就连朝夕相处的曲萍也不知道他内心的秘密。与生俱存的自卑意识常常使他敏感而自尊,有时,曲萍一句无意的话也会折磨得他几天难以入眠。他总怕在曲萍面前显露出自己的卑怯和软弱。

有一次,郝老四用他那惯用的大兵语言评点起曲萍来了。他无法忍受,觉着郝老四沾污了他心中的太阳。他与他翻了脸。

郝老四明白了,眨着眼说:

“哟,你他妈的对她有点意思嘛!”

他像做贼被人当场抓住似的,连连摇头,矢口否认。

郝老四咧着大嘴笑了:

“操他妈!没和女人睡过,算啥男子汉!你小子若是条汉子.就瞅个空子把她干了,干了以后,不愁没爱情!”

他冲上去打了郝老四一个耳光。

郝老四被打愣了…

正是这个耳光,建立了属于他的爱情的尊严地位。从那以后,郝老四再没有向他讲过类似的混话,也从未向任何人谈起过他心中的隐秘。为此,他真诚地感激他。后来,在撤退途中,日军飞机大轰炸,郝老四还扑在他身上,用自己的身体掩护过他。

现在,郝老四死了。他是为了不拖累他,不拖累弟兄们才死的。这个没进过一天学堂,没有一点教养的大兵却实实在在懂得生命的意义。他活得很实际,当他能主使自己的生命自由行动的时候,他用自己的生命尽情享受了世间能够享受到的一切,也忍受了世间能够忍受的一切。当生命成为负担的时候,他便毫不犹豫地结果了它。他干得真漂亮,他在生命存之于世的最后一刻还骄傲地体现了自主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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